秋 天
Maria Rilke
叶在坠落,坠落如自迢远, 恍如遥远的花园在天上凋残; 叶在坠落,带着否定的手势。 夜夜坠落的,是沉重的地球, 从一切众星之中落入寂寞。 我们都在坠落。这只手在坠落。 看你的另一只手:在一切坠落中。 但是仍然有一位,将这坠落 无限温柔地用双手接握。 |
秋 天
Maria Rilke
叶在坠落,坠落如自迢远, 恍如遥远的花园在天上凋残; 叶在坠落,带着否定的手势。 夜夜坠落的,是沉重的地球, 从一切众星之中落入寂寞。 我们都在坠落。这只手在坠落。 看你的另一只手:在一切坠落中。 但是仍然有一位,将这坠落 无限温柔地用双手接握。 |
自我操縱就像操縱他人一樣,
從來不會增加個人力量,
相反地,那只會帶來損毀自身力量的後果。
我們總是預設了在自己身後,
站立著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人或是規範,
亦即,存在一個操縱者。
但是,
當自己身體意象不斷擴大,
這位"幕後"主使者或規範者的身分,
也就落入一個無線回歸,而愈來愈模糊。
關於操縱者的控制,的確是個龐雜但重要的議題;
並且這樣的控制最終會不斷地轉移回到操縱者自己身上,
直到它長成一個具備強大毀滅力量的惡魔。
摘自中國時報 2008.09.02
文/周芬伶
最近「品人學」大興,大多是商場為知人識材而用,其實品人是件富於美感又利己的事兒。易中天品評的對象大多是真人,也大多是男人,對女人略而不論,女人才難品評,除去容貌與名氣,女人的差別跟男性一樣多。
世說新語
中國的品人書,較早且較有系統的的是《世說新語》,從容貌、風采、談吐、胸襟無不顧及,裡面唯一品評的女人是謝道蘊,她是宰相謝安的姪 女,安西大將軍謝奕的女兒。《世說新語》中記載:謝道蘊十四歲時,在一次冬天家族聚會,窗外正大雪紛飛,謝安一時雅興大發,問在座的謝氏晚輩們:「飄飄大 雪何所似?」謝道蘊的堂哥 謝明搶著說:「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蘊想一下,才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此兩句相比可看出謝道蘊的才思過人,作者使用對照的手法,分出才智與文筆之高 下,也抓住才女的驚鴻一瞥。之後「詠絮才」就用來讚美有文才的女子。《紅樓夢》有一首詩:「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詠絮 才」暗喻著林黛玉與薛寶釵的命運。
虯髯客傳
唐傳奇中寫女性的不少,品評男女的經典當屬《虯髯客傳》,可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英雄專論,李靖是辨才無礙,策士型的英雄;紅拂女是 慧眼識英雄的英雄,也是果敢的女性;虯髯客是慷慨解囊成就他人的英雄;李世民是睥睨一切的真命天子,然他「顧盼煒如」的瀟灑風采,見之令虯髯客心死,到底 是什麼樣的魔力呢?作者雖然受命相之說影響,但他看人,一看談吐,二看眼睛與頭髮,後者是精力與生命力的象徵,虯髯是小捲的大鬍子;紅拂是髮長委地,李世 民則是目光如炬,我見過的天才,髮量要嘛極多要嘛極少,眼中有精光的通常腦力驚人,可見有點道理;作者聰明的是沒給他們一張臉,可供我們作無盡想像。可見 看人看臉是不準的。
金瓶梅的眾女相
《金瓶梅》也是一本品評女人的書,評的是世俗風味的女人,裡面透過看相品評女人,吳神仙說:
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行不動塵言有節,無肩定作貴人妻。(吳月娘)
這是傳統女相學的歌頌者,吳月娘是貴婦型,令我想到何莉玲,白嘉莉,剛好都有個莉字,薛凱莉好像是半個貴婦,反正名字有個莉字不差。柔若 無肩不好穿衣,但肯定是古典美人。我的大學同學戴絲與小銳都是這型,她們還有《大亨小傳》黛絲的響著銀鈴的美聲呢!同樣是無肩女,水龜步,戴絲較像貴婦, 早早的嫁作醫生婦;小銳則下場淒涼,婚姻不幸,可見也不準。
額尖露背並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李嬌兒)
這樣的女人現在不是麻豆就是紅歌星,麻豆踩的不是蛇行步嗎?而且常從屏風後走出來,額尖是額低或美人尖?有個學姐美人尖,在國外大學教 書,充滿知性美,滿世界跑,南極都去得,是令人佩服的烈性女子,以傳統命相學來說,勞碌的職業婦女都不算好命,可家庭婦女那才真叫苦呢!
口如四字神清徹,溫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財祿有,終主刑叫兩有餘。(孟玉樓)
我真的見過口如四字的女人,她的兩頰豐滿,嘴唇豐滿,就像裘莉安吉莉娜,或郁方,愛吃會吃,超愛享受,的確是三千寵愛集一身的楊貴妃,可是財多身弱,身體的病痛想必折損不少福份,人哪,哪有個完美?
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潘金蓮)
眼如點漆通長聰明,古時有潘金蓮,現代有陳寶蓮,真個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流,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跑,尤物一個!瑪麗蓮夢露也算吧,但我為她們叫屈,長得美何辜呢?
花月容儀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朱門財祿堪依倚,點把凡禽一樣看。(李瓶兒)
這算是平庸又平順的美女,女人當作李瓶兒,人緣好無災無難,衣食無憂,是男人的紅粉知己,女人的良朋好友,因為她的美不太美,無威脅性,這樣的人誰不喜歡?但有人羨慕嗎?
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時斜倚門兒立,不為婢妾必風塵。(孫雪娥)
燕體蜂腰是小size美女,最近個兒嬌小的明星都很吃香:小S、張韶涵、周迅、蔡依琳、楊丞琳、林依晨……,都沒啥不好,眼如流水的真見過一個,很有師長緣,男女通殺呢!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塗朱行步輕;含庫豐盈財錄厚,一生常得貴人憐。(春梅)
鏡花緣、紅樓夢
口若塗朱的女人現在少見,大家都塗唇膏,看不見囉,天生紅唇的,五官端正的美女,女中時期見過,真的是萬人迷,功課平平,後援會相當浩 大,令人羨煞!以上見是二十九回,吳神仙為西門慶一家看相,他自謂善曉麻衣相法,可見當時的人如何迷信命相之說。在古典小說中開品評女人之風氣,後世的 《鏡花緣》、《紅樓夢》,前者擴大之,後者反叛之,有關十二金釵大家談得夠多,不必錦上添花,作者寫出女人的靈性,實有會心與慧眼。年少時喜歡林黛玉與史 湘雲,現在喜歡劉姥姥,幽默最可貴,老了反而才有平等、自由、博愛,哈!我看女人,第一看氣質,秀氣比美麗好,靈性比才性好,豪情比多情重要,秀氣而不豔 麗通常較有理性,靈性女子如解語花,豪情則愛人如己,秀氣、靈性、豪情兼具,在我心目中有居禮夫人、秋瑾、芸娘。許多人愛芸娘,愛她的多情、性格,我愛她 的善解人意,還有變男變女的酷兒行徑,還有她不擅治家,不合公婆的意,還有憂鬱,貧苦多病,坎坷,裡面有真實的人生。
腐女的條件
不過來到崇尚扁平輕薄短小的今天,令人百感交集的是這些品人術可能都有點過時囉,今日的男女的關係既不如同,連雌雄都難以分辨。古代那種 警句式的品人詩在今天大概會變成像是簡訊那樣的東西吧,而簡訊種種的特質之於今日的生活倒也是個很重要的隱喻,一切看起來都有點油又不會太油!我最近較愛 的簡訊是:「磨女的條件:愛你千遍也不願意!」,或:「廢宅必殺技:要使用魚翔拳!」許多廣告標語都愛講「未來就是現在」,站在這個看似即將終結歷史的星 光大道上撫今追昔,套上宅世代很油的品人學slogan,不禁令人納悶:賈寶玉算不算嫩呆(numb and dull)?林黛玉是不是國色天香的宅女兼干物女?竹林七賢都是愛在樹林裡搞轟趴的尼特族兼高等遊民?宋徽宗是喜歡畫畫做木工的隱蔽青年兼廢業青年?喔, 還有假如潘金蓮有賣過豆腐的話,那麼理所當然她定具備「腐女的條件」囉!
摘自中國時報 2008.08.14
文/黃小愚
微風地下露天咖啡座,總是聚集著東區的時髦男女,約會的、談事情的、等著看電影的,或不知道做什麼而眼神放空晃蕩的。我看見一個顯然有保養及練過身體中年人,全身散發出一種屬於早期西門町的街頭時髦感。
頭上一定上髮膠,合身的花襯衫,頸上的金鍊子若隱若現,腰上則會纏著寬腰帶而且扣環必定走閃亮路線,臉上總是帶著一種「雖然跑錯舞台卻仍 然敬業地表演」那種神色。中年男子很豪邁地拉開玻璃門,後頭跟著一個嬌小的洋裝女孩,門沒有被撐著而是被放手反彈回去,洋裝女孩來不及反應撞個正著。男子 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沒有抱歉,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地逕自往前走去。女孩撫著額頭,連「哎喲」一聲都沒有,快速地跟上腳步,他們是一起的。我納悶著,國 人比較「常忘記」公共場合撐著門等下一位過客的習慣,這個我可以理解;但是,反射性地說一聲「抱歉」,似乎真的很困難呀。
很小時候看電影「愛的故事」(Love story),完全的懵懂無知。只記得女主角的頭髮很長很滑順,人中上頭還長著淡淡的鬍髭。好似有一場跟男友爭執的戲,最後女主角淡然憂傷地說著:「愛, 不必說抱歉。」過沒多久,女主角得絕症死了,男主角的父親過來道歉,男主角又向之前固執的父親說了一次「愛,不必說抱歉」。這句台詞就成了這整部片子裡我 唯一的記憶。
能夠順暢地說出抱歉,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青春期的時候,女孩子剛剛開始發育,每天散發出來的已經不再是無味的兒童奶味,有些發育得早的女孩有時候會有一種當時年紀小說不出形容不 了的某種水果熟了之後的氣息或味道,也有點兒像是植物轉變成動物後那種尷尬的腥味。我記得有一個同學多汗也發育得早,坐在她後頭經常聞到一種羊味。小時候 不懂事,直直的開口就說「妳有狐臭,要不要去治療?」這位同學轉身過來,用一種淒厲的眼神狠狠瞪我一眼,幾乎是憤怒的低吼著:「我沒有!」
這以後,這位同學再也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直到現在。現在的我多想跟她說一聲抱歉,少女剛剛萌芽的氣息原是既羞澀又敏感的,而我魯莽的一句話不知道傷人多深?!
當然真正傷害透徹的,最近的例子應該算是改編成電影Ian McEwan的小說「贖罪」吧。用一本書的份量來讓自己彷彿告解完畢之後祈望得到原諒,然而可以原諒她的人早已經不在世上了,那麼真正祈求的對象或許是透 過讀者或觀眾的審判,讓自己過去所犯下的惡行「比較沒有這麼不堪」。作者用了一個頗為機巧的心理分析,那例子如同耶穌基督對著拿起石頭準備砸向妓女的民眾 所說的話一樣。「如果你們之中有人從未犯過錯,那麼就砸吧!」這像是一場賭局,莊家通吃。也因此我們在閱讀McEwa小說同時,很難真正對那個十三歲的說 謊少女產生恨意。為什麼?因為我們在十三歲時也同樣會因為初來乍到的忌妒心或愛意,因為生澀與不知所措,同樣犯過或多或少難以修正的錯誤。
那麼有另一個小男孩則是赤裸裸的把自己的劣跡及心態仔細描繪一遍,那個男孩是被風箏追過的孩子胡賽尼Khaled Hosseini。懺悔之後的原意就是要得到救贖,男性的寫法裡頭還是難免將長大後的自己膨脹成落難英雄。也因此才會鋪陳出一段與小學惡霸同學纏鬥,被打 得灰頭土臉但是卻也可以復原得良好的過程。頭破血流是一種贖罪的意願,如同捐塊板凳,如同飲下鮮血。先將自己打入不堪,再將自己從泥淖裡滌清。這種乾淨是 髒過之後的乾淨,像妓女從良、屠夫吃素,過盡千帆之後再洗淨鉛華的素樸,總是比一張乾淨的白紙來得動人許多。
而我以為真正動人的贖罪書寫是努蘭(Sherwin B.Nuland)的自傳體小說「沒有終點的旅程」。文中對父親因為得過梅毒的瘸腿,一樣是過去的荒唐,另一樣是現在的難堪。當他娓娓道來前因後果,總是 讓讀者跟著心絞痛。這種情感自虐式的贖罪方式,幸好有了文學,幸好有一副好身手好文筆,方得以不濫情。
念中學的時候,週六只上半天課。有一天我跟哥哥沒跟家裡講,偷著在外頭晃蕩到傍晚才回家。一到家門口,我那從不打小孩的父親漲紅著一張 臉,又氣又急。我們年輕,傻不愣登的站著看父親張大嘴卻說不出話,隨後終於蹦出一句「你們急死我啦!」我忘了是怎麼收場的,大約兩個小孩摸摸鼻子進屋裡去 了,但是我記得了我們沒說「對不起」。直到有一天看了教父第三集,麥可柯里昂的女兒在歌劇夜之後被誤殺,艾爾帕西諾張大嘴卻吐不出一個字的那一刻,我恍然 大悟,忽然想起父親那張氣急了卻又吐不出一個字的模樣。
文/許舜英 轉載自中時副刊2008.06.28
相較名牌設計師,我更熱愛那些開發身體可能性的小眾設計師。
如果每天都是在穿fast fashion,我會覺得我的身體有點營養不良。
我的意思是,身體好像有一種被養壞掉的感覺。身體可以培養?當然可以。我指的是身體本身的一種本能美學機制,不,我不覺得它是一種腦袋的 意識,而是絕對身體的。你可以每天換穿時髦但是不太具有美學養份的衣服,你也可以一直穿著Yohji。你餵給身體fast fashion,你的身體就只會變成H&M的樣子,你餵給身體另一種美學想像,你的身體就會變成詩人或是藝術品。
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生裡,我們的身體都不是屬於我們的,我們的身體是資本主義的身體,是時尚編輯的身體,是辦公室OA家俱的身體,是電視 購物頻道的身體,是凱特摩絲奧森姊妹花蔡依林的身體……,久而久之,你的身體喪失一種quality,你的身體失去了表達自我的能力,你的身體被流行體系 馴服,你的身體終究變成了複製人的其中之一,你的胳臂只會知道A Bathing Ape,你的雙腳只會知道Nike和Jimmy Choo,你的眼睛只會看見ZARA,你的大腿只會知道窄管褲。
你的眼睛與身體似乎在盡責地為流行工廠打工,流行成了一種義務;你的眼睛會很快地判斷何者是in,何者是out,你不會覺得雲南的繡花鞋 很美,你只會對那些虐待腳趾的當季designer鞋款流口水;你不需要欣賞中世紀的武士鎧甲,你只需要想盡辦法擠進XXS尺碼;你覺得敦煌石窟壁畫太遙 遠,你只需要販賣紐約當紅炸子包的店址;你不會需要一塊絲綢布料,你只需要成為I.T.的pre-sale 貴賓名單。
那麼,當有一天你遇見一件挑戰你的身體的衣服的時候,你才發現身體變得僵硬而無法感應,眼睛變得遲鈍而失去辨別能力,你才發現你得到的是一個被fast fashion徹底污染的身體,一個被宣告得到流行癌的身體。
現代消費生活就是一種被大量同質的潮流文化包圍的生活,時尚趨勢、Must Have必買清單、各類潮人推薦、名牌排行榜、百貨公司、精品商店……人們少掉感受其他世界的能力,探索力也變得遲鈍,對大眾流行的上癮像是一種漸凍症, 它會破壞人們自體的感受能力和欣賞差異的敏感能力。我總是覺得,任何一個產生某種工業規模的事物,都令我高度懷疑。
相較名牌設計師,我更熱愛那些開發身體可能性的小眾設計師。建築線條的身體,偏食的身體,死亡的身體,不節制的身體,白色的身體,潔癖的 身體,少女的身體,無歷史感的身體,民俗的身體,發育不良的身體,安靜的身體。在莎拉潔西卡派克成為時裝設計師,卡爾拉格斐成為電玩代言人的時代,那些回 到衣服的本質去做哲學與視覺探索的設計師,Gareth Pugh、高橋盾、宮下貴裕、Rick Owens、Marios Schwab……,他們讓你明白流行世界的瘋狂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瘋狂。
蕭沆(Emil Cioran)宋剛/譯 中國時報 2008.06.11
作者1911年生於羅馬尼亞,1995年卒於巴黎,二十世紀後半重要思想家,兼擅哲學散文,作品洋溢詩意及形而上思維,主題常涵蓋死亡、絕望、孤獨、歷史、音樂、聖靈與神秘主義。他著名的首部法文著作「解體概要」中文正體字版近由行人出版社發行,本刊特摘刊其中兩則作品,讓讀者先睹為快。 ──編者
我背棄哲學,是在發現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種人性的弱點,聽不出一絲真正的哀傷以後;康德如此,所有的哲學家也都如此。相較於音樂、神秘主義和詩歌,哲學活動源於一種業已衰減的精氣,帶著一種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與溫吞之人的眼中才獨具榮耀。而且,哲學──這種沒有人情味的焦慮,這座貧血概念搭建的避難所──正是人們逃避生命那蝕人的繁茂所使用的方法。幾乎所有哲學家最後都落得善終:這便是對哲學最為不利的一條證據。就是蘇格拉底的結局也沒有什麼悲劇性:那不過是一場誤會,是一位教育家的死──若說尼采是瘋了,他也只是作為一位詩人和通靈者瘋的:他所贖回的是他的顫慄,不是他的思考。
生存不能靠一些解釋來加以規避,人只能承受它、喜愛或是憎恨它、膜拜或是害怕它,只能在一種幸福與恐懼的交替當中,來回不已,表達存在本身的節奏:其搖擺、不協,其苦澀或輕靈的凶猛。
有誰在面臨一種不容辯駁的潰敗時,不管是意外還是必然,不曾舉起禱告的雙手,最後卻又只能任其落下,比哲學給的那些答案還要虛空?好像哲學的職責就在於保護我們,但卻只在命運的坎坷還沒讓我們走投無路時能還負點責,而一旦人被迫陷入茫然,它又立刻把我們拋棄了。其實,只要看看人類的痛苦有多少進入過哲學,就應該明白怎麼可能不會這樣呢?哲學工作沒有生命力,它只稱得上可敬而已。人當上哲學家總非出於自願,因為這是一種沒有命運的職業,只是在用一些龐大的思想填塞一些中性而空洞的時刻,而這些時刻卻必然有悖於《舊約》、巴哈和莎士比亞。思想可曾寫出過一頁東西,達到過約伯的哀鳴、馬克白的恐懼或一曲和聲的高度?宇宙無須討論,只能表達。而哲學卻無法表達宇宙。真正的問題,只會在看遍了或是用盡了哲學之後才能開始,只會在一本厚厚的著述的最後一章劃上了最後一個句號,以標示哲人在未知世界面前已宣布退位之後才會開始,而我們的每時每刻卻都紮根在未知之中,我們不得不跟它搏鬥,因為它天生就比我們每日的麵包要更為直接、更為重要。而在這裡,哲人卻離開了我們:他作為災難的死敵,跟理性一樣理智,一樣謹慎。於是陪伴我們的就只有一位老朽的鼠疫病人,一位熟知種種夢魘的詩人和一位絕妙到超越了心靈所有空間的樂師。我們真正開始生活,只能在哲學的盡頭,在它的廢墟上;當我們明白了它可怕的虛空,知道要求它什麼都完全無濟於事,它不會有任何幫助以後,才真正開始。
(偉大的系統說到底都只不過是一些高明的自說自話,知道了存在的本性是在「生命意志」、「理念」、或上帝的玩笑或是化學之中,對我們來說有什麼好處呢?這一切都不過是語詞的繁殖,精緻的意義挪移。存在厭惡詞語的擁抱,而內在體驗在那語言無法表達的美好時刻之外,什麼也不會揭示。何況,存在本身也不過是虛無的一份野心。
只有因為絕望,人才會去下定義。他需要一句公式,甚至是很多公式,才能給精神提供一個證明,為虛無建起一幅門面。
無論是概念或是陶醉都沒有用,音樂將我們潛入存在的「內心」,我們卻很快就浮出了表面:幻覺的作用消失了,而知識也明顯地無用。
我們觸摸和構想的東西,跟我們的知覺和理性都一樣地無法確定;我們能肯定的只有詞語的那個世界,可以隨意撩撥,卻完全無濟於事。存在是一個啞巴,而精神卻極為繞舌。這就是所謂的認知。
哲學家的獨特僅止於發明詞彙。而由於面對世界也就只有那麼三、四種態度──和死亡方式的數量差不多一樣──所以,使它們顯得變化多端的那些微妙差異,不過就是些詞語的選擇,沒有什麼形而上的意義。
我們身陷於一個滿是冗言的世界,疑問與回答在其中完全是同一回事。)
由聖徒到犬儒
嘲諷把一切都降低到了藉口的位置,太陽與希望除外。這兩種生命的條件,是世界與心靈的明星:一個閃閃發光,一個無影無形。一副枯骨,若是在太陽下取暖並懷抱希望,將比一個絕望而厭惡光明的大力神更為有力;一種存在,如果完全朝著期望,將會比上帝更為強大,比生命更有活力。馬克白「對陽光過敏」,所以他是生靈中最不濟的一個,因為真正的死亡不是腐爛,而是對一切光耀的厭惡,對一切萌芽的拒斥,對一切在幻想的溫暖下綻放的東西所懷的反感。
人已經把在太陽下生生死死的一切都褻瀆了,卻沒能褻瀆太陽;把在希望中生生死死的一切也都踐踏了,卻無法踐踏希望。由於他不敢走得更遠,所以給自己的無恥限定了邊界。因為一個無恥的人,如果宣稱自己是講道理的,就只可能是在言語上無恥;任何舉動都會讓他成為最矛盾的一個存在:因為誰也無法在剷除了一切迷信之後活下去。若想走到徹底的無恥,就需要一種與神聖完全相反的努力,而且至少是同等的努力;要不就只好想像某個聖人,當他到達了修練的頂峰,卻發現自己所受的一切辛苦原來都毫無意義──連上帝也是可笑的……。
一個如此清醒的怪物勢必會改變生命的現實:他將會有足夠的力量和威信,去質疑其存在的條件本身;他將不會再受自我矛盾的威脅,而且沒有任何人性的弱點能再削弱他的大膽,因為他已經拋棄了我們身不由己對自己最後的幻想所抱有的那種宗教敬意,所以他肯定會拿他的心和太陽來開玩笑……。
文/ 陳浩
澤民:很高興接到你的信,我在心裡念你念了些時日,前時W出事時想過寫封信給你,其實 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罷了;就像那天看新聞紙寫Michael提了籃食物去陪喇叭,覺頗有古風,想也存起來吧,等夏天你來時再細細談我們這一代人的事。我 還說這叫「存想」,把一些雜想存放起來,期待與你討論梳理,這是從○四年你寫給我的「故箱,故鄉」提到那只存放故物故事的nagamochi想出來的。
你的信盼來了,而且這回敲的是中文,有趣。我猜你若還用英文寫,要「虧」我上篇寫的「色老頭」是「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我可就看不明白 了。你的文學底子可是打小聽祖母古語讀唐詩搭下的架子,我們初識時你從電機系轉攻政治研究所,領著我讀三十年代小說和盧卡奇的理論,那個被知識心靈和翻滾 政潮拍擊的時代,哪裡想得到會對青春記憶留下那麼深的刻痕,我是個淺睡多夢的人,夢中偶有當年夜談燈下喝殘的一瓶荔枝酒。
○三年到○四年在人間寫了一年三少四壯專欄,五十二篇結集「一二三,到台灣」,那時兩個女兒都在小學,母親在南部,多是假想她們為讀者的對話,寫三種童年,兼及三種故鄉記憶交映,那一年的寫作生活是我一生中最最懷念的一年,是與母親晚年女兒童年親密的合影。
我沒想過○七年到○八年又能再寫一年三少四壯專欄,而這一年的寫作生活卻苦樂滋味難辨,我同樣嘗試面對生活中細微變化的感覺,離開人世的 母親,成長為少女的姊妹,走進秋天的自己,咀嚼青春的過去式與現在進行式。母親的離去對這樣的寫作產生難以想像的破壞力,四年前的寫作生活中母親所扮演的 記憶黏膠情感凝聚的力量這回完全反向侵蝕,過去在遠方城市與母親細語綿綿的人子,現在充滿了記憶中難言的悔恨,女兒走進青春的歡快情緒反而成為我寫作生活 中的解藥,我一天比一天更依賴她們,一天比一天情感脆弱,敲打鍵盤無比艱難,一篇一篇印在報紙上的文章成為記憶裂痕彌縫的拼貼紗布。
四年前寫作時我們的時代正在撕裂,但我毫不在乎,我寫作生活中的糖分夠甜夠黏,記憶足以讓我築成抵抗外在的土牆;但這一年的我是座不設防 城市裡的迷宮,我青年期的記憶是現實墮落塌陷的坑道,政治的烽火燎原,我乾燥易怒,胸中常有野獸嘶吼,讓我平靜下來的時常是入夜後聽見的女兒的笑語。她們 之間隨隨便便什麼小事都能使我真心開懷,我想我喜歡她們的生活遠甚於我自己的,每天早上都要壓抑自己想跟隨她們背書包上學隱藏化身成為她們生活細節的衝 動,還好,我喜歡她們甚於我對女兒的愛,這是我生活(也是寫作生活)中的希望。
上一回以母親為想像讀者的寫作,這回卻有時獨語有時女兒或多半想像與同一代青春舊友如你的對話,免不了唏噓感嘆或對海長歌的調子,我們從 哪個時間來,又從何時何處感懷啊?春去春又來,這一年如斯走過,每一篇你是都知曉的。夏天你再訪我們舊遊之地的時候,從你說的那口「故箱」裡,不知會飛出 什麼故事呢!
Best wishes.
浩子 2008/05/15
文【成英姝】
在森林裡的泥地發現腳印,就推測有動物曾經走過,從腳印的大小 形狀猜測大概是一頭什麼動物。有些碩大的坑是古時候隕石掉落的痕 跡。某些東西曾經佔據一個空間,它會留下一個空洞,空洞就意味那 裡曾存在著什麼。
但如果你回家一切都是整齊發覺不出有什麼改變的,你就不會知道 家裡曾經遭過小偷。如果有人告訴你小偷來過你家你可能自己要像小 偷一樣翻箱倒櫃徹底搜查一遍才可能發現(也可能仍舊無法發現)失竊 了什麼,如果你無法想像那小偷的興趣為何,如果告訴你對小偷來說 也是有所謂貴重兩個字的價值觀差別。除非你第一個認為貴重的和小 偷第一個認為貴重的相同那才賓果。
至於有人盜走我們腦子裡的某些記憶,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就像你 怎麼敢確定你沒有碰到過外星人和MIB星際戰警?如果那些記憶是被 消除的,你怎麼知道它存在過?
我是個嬰兒,一個新降生於世的人,我不愛哪個也不恨哪個,這使 我變成另一個品種,不是畸型,是另一個品種,因為看起來沒什麼不 同。然而你告訴我,我只是忘了,不知道自己忘了。
那有點像「安娜床上之島」這部電影,透過催眠師那女孩感受了許 許多多前世,那些記憶就像一些坑找回蘿蔔一樣。
我忘了你了,我因此不認得你,你於我是陌生人,我們像是第一次 見面,說「嗨很高興認識你」那樣,你告訴我我的腦子裡關於你的部 分被消磁了,這是你後來說明的,在描述了漫長的漫長的漫長的我那 被刪除了的記憶,關於你的,之後。老實說,我蠻不喜歡的,裡面快 樂很少,悲傷很多,快樂的部份都是用在悲傷的部份回憶曾經有的快 樂而凸顯出悲傷是分外的悲傷。
有一些多事的人,擁有很先進的科學技術的,這還是很多人都不曉 得已經開發了的技術,說這些跌出我腦袋外的記憶是可以重新放回去 的。這倒讓我猶豫起來,我怎麼知道這些可怕的繁多深沉的鬼東西真 的屬於我?萬一那根本不是我呢?萬一把這些東西放進我的腦子裡我 信以為真那是屬於我的,我是不是變成另一個人,那我自己呢?我被 推擠到哪裡去?
唯一讓我心動的,唯一讓我躍躍欲試的,是在那些記憶裡我是愛著 你的,沒有那些記憶,你對我只是陌生人,我不愛你,也不覺得我要 愛你,也不覺得有愛你的必要,也沒有愛你的欲望。
當你說那些故事的時候,我覺得是別人的事,但你說那就是我,如 果把這些記憶塞回我的腦子,那些就全變回我的事,好像自古以來就 存在,就是我的一部份,就是我本身。我不懂怎會有這樣巨大的差異 。我不懂,我是個嬰兒,縱使我是這麼大歲數的人了,但我的記憶體 是空的,所以我等於是個嬰兒,我只是快速地學會了走路、說話、識 字,我學的都是些無害的,與信任和愛無關的,與接受和拒絕無關的 ,我是個空心人,我被曼妙的旋律感動流淚,單純的音符,而不需要 融入悲傷的劇情,就像被存摺裡的數字感動,純粹是數字,而不是鈔 票。我不想要任何人的記憶放進我的腦子,不管那原來是我的或者是 其他人的,基本上那沒什麼差別了不是嗎?我不是別人我也不是我, 我誰都不是。
文【王文華】
兩個世代都有理想,只是不同方向。五年級的理想,大部分是道德 性和政治性的。七、八年級,很多是自我和人生的。五年級的理想, 大多鋪天蓋地。七、八年級的理想,聚焦而透明。這些差別並沒有好 壞,只要還相信理想,願意為理想做出犧牲,我們都是「i世代」。
有女兒的處男
我身旁有很多40處男,他們都有性經驗。
他們也有小孩,平均兩個。孩子們都有意涵深遠的名字,通常要搬 出古書來解釋。同樣有「文」,他們絕不像「文華」這麼boring。他 們可能叫「希文」。「希文」是北宋詩人范仲淹的「字」。范希文寫 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老友的小希文還不會寫字 ,但已經繼承了這份責任(真可憐!)
最近,這位40處男心情特好。「是因為手中有豪宅要賣嗎?」我問 。他搖搖頭。我再問,「是因為認識了讓你返老還童的年輕辣妹嗎? 」他說,「我認識唯一的年輕辣妹是我女兒,她叫『靈均』,是屈原 的字。我想這並不是辣妹的名字。」
「那你倒底為什麼高興?」
「因為『i世代』好像來了!」
i世代
「i世代」?我直覺想起3C產品,所以反應是:「i世代」不早就來 了嗎?自從Internet興起,「i」成了品牌名稱最常用的字母。「iP od」、「iPhone」、「iTunes」……有「i」必發。我看過一家檳榔 攤叫「i檳榔」,我不知道「i」跟「檳榔」有什麼關係,但管他的。
「這個『i世代』,不是Internet的世代。」老友說。
「那是……」
這時五歲的「靈均」跑到爸爸身邊,在四月的溫柔陽光中,露出七 月的熱情笑容。
那一刻,我明白這個「i」,指的是「innocence」。
這世界久違的「純真」,回來了嗎?
純真vs.童貞
沒有人會公開承認,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五年級生,都是40處男。 沒有人會公開承認,但很多穿著火辣舉止勁爆的七、八年級,也都是 處男處女。這裡定義處男的方式,當然不是性行為。我一直認為:守 住「純真」,比守住「童貞」要難。面對誘惑不發生「性行為」,當 然不易;但面對誘惑不失去「信念」,更不簡單。
五年級的處男,比七年級的處男好當得多。因為我們五年級從小就 在一個表面「純真」的時代下長大。雖然長大後,明白那種純真是由 政治上的威權強行塑造的,但成長過程中,的確就傻乎乎地相信了。 老友的孩子們叫「希文」和「靈均」,因為老友從小到大乃至於到今 天,沒錯,甚至到了當年國民黨愛國教育的迷思徹底清醒之後的今天 ,他還是相信讀書人要盡忠報國。就算他自己這輩子做不到治國平天 下了,也要由兒女接棒。
我曾跟前女友講:我想叫兒子「千雪」(蘇軾《念奴嬌》「亂石崩 雲,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叫女兒「怡然」(陶淵明《桃花源 記》「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她們不分 年齡黨派都認為這是全世界最糟的名字,其實我也同意。但為什麼我 會有這種想法?因為骨子裡我還深深眷戀著小時候讀的那些詩詞,以 及那些詩詞所描繪的美好世界。
我們後來醒了,但只醒了被政治操控的那部分。但我們對於古書中 教誨人與國家、人與人的關係的那部分,還念茲在茲,並且盡量奉行 。雖然在公司裡也幹過「君不君臣不臣」的勾當,在愛情中絕對做不 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我們至少在內心相信這些道理,並且掙 扎著,讓行為跟信念一致。你搶我女友,我也許做巫毒娃娃刺你,但 不會潑你硫酸。你在公司把我鬥倒了,我想辦法下一次公開地打敗你 ,但不會找人蓋你布袋。是沒錯,道德是相對的,在戰場上殺人沒罪 。但我不管別人怎麼講,情場和職場都不是戰場,都不是。如果因為 這樣而我輸,那我就輸。
這也許就是innocence。所謂「純真」,並不代表你是出污泥而不 染的聖人,而是你在內心深處真誠相信著某些做人做事的核心價值, 比如忠誠、善良、公義、理想……並且努力地在殘酷的現實世界實踐 它們。雖然你知道天殺的有時候那很難,雖然你知道天殺的有時那樣 做只是傷害自己,但你還是進一步退兩步地在努力。你做得不夠好, 但你不放棄。你不會反過頭來嘲笑、或玩弄這些價值,雖然那常是更 簡單、更能短期獲利的選擇,但你不能。幹嘛?你清高啊!別人不都 這樣升官發財了?事實上,你搞不好也意志動搖,偷偷試過,但你做 不來。為什麼?因為你小學背過李白的「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 使人愁」,而你到40歲還當真!你不要做那個浮雲,你寧願莫名其妙 地愁下去。
七、八年級更倒霉
如果對曾經幻滅的五年級來說,守住純真是煎熬。對正年輕的七、 八年級,守住純真簡直是監獄!七、八年級比我們幸運,他們從小生 長在一個資訊發達、制度民主的社會。但比我們不幸的是:他們從小 就看到道德扭曲、價值妥協的事件,日復一日、24小時在電視上映。 他們家都有彩色的平面電視,但播出來的全是黑白不分的灰色新聞。 老友說,「要教現在的小孩,比以前難。」「為什麼?」「因為當他 們做錯事時,總會很無辜地指著電視說:你看,那個叔叔和阿姨還不 是這樣!」
所以,七、八年級必須比我們更聰明,從爆炸的資訊中判斷哪些是 常態、哪些是變態、哪些新聞其實被膨脹、哪些新聞默默被遺忘。然 後把資訊重新排序、賦予輕重,然後架構出一個真正的現實,而不是 媒體反映的現實。
老友說,「我不知道現在的社會真正是如何,但不管電視新聞怎麼 說,我還是相信:大部分的台灣人是善良而努力的。這一點,30年前 30年後,沒有改變。」老友的想法,多少受了他敬愛的孟子的影響。 但我還是同意。同意這點不需要讀古書,到菜場和工地走一圈就知道 。但我同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七、八年級同意,而因此願意繼續為這 個世界努力。因為這世界是他們的,我們只是借住在這兒而已。
但也許我為七、八年級多慮了。我做廣播節目,訪問很多年輕人。 你為什麼騎單車環島?「因為有些事情現在不做,將來就不會做了。 」你為什麼騎車去西藏?「我也怕死,但我更怕錯過路途前方的某些 東西。」你為什麼延畢一年去環遊世界?「因為我早就在網路上認識 了世界各地的朋友,我只是去完成已經開始的旅程。」這些話、這些 做法,五年級的不會說,也不敢做。如果今天「希文」、
「靈均」、或甚至我的「千雪」跑去環遊世界,而我們唯一知道他 下落的方式是上網看他的部落格,我們一定威脅斷決父子關係。但七 、八年級這樣做了,也平安回家了,而且還帶了紀念品給老爸老媽。
兩個世代都有理想,只是不同方向。五年級的理想,大部分是道德 性和政治性的。七、八年級,很多是自我和人生的。五年級的理想, 大多鋪天蓋地。七、八年級的理想,聚焦而透明。這些差別並沒有好 壞,只要還相信理想,願意為理想做出犧牲,我們都是「i世代」。
歡迎出櫃
「希文」和「靈均」的老爸扯了半天「i世代」,但我猜他真正高 興的原因,是他支持的候選人當選了總統。他投馬英九,倒也不是因 為他支持國民黨,而是馬英九的高道德標準、嚴謹的做事風格、和簡 樸的生活方式,正是「純真」的表現。我知道有很多人沒有投馬英九 ,而沒有投他的人,其中也有很多有高道德標準、嚴謹的做事風格、 和簡樸的生活方式。但我猜投他的人,都期待他接下來能向所有投他 、和沒投他的人證明:「純真」,是可以把台灣治理好的。因為我這 政治門外漢天真地以為:大部分台灣人,都是「純真」的。
「希文」和「靈均」慢慢長大了,他們將來住在台灣,但活在世界 。剛好在此刻的美國,歐巴馬出現了。他純真到哈佛畢業後去做低薪 的民權律師、純真到相信黑人可以贏得美國總統、純真到被對手惡意 攻擊而不反擊、純真到公開討論美國最敏感的種族問題。不管他會不 會變成世界領導人,他的出現,讓純真有了空間。
「希文」和「靈均」跑到前方的鞦韆,「千雪」的爸爸媽媽還沒有 相見。老友忙於工作和小孩,沒時間跟老婆親熱。我沒有忙於任何事 情,但還沒有老婆。實體上和精神上,我們都是40處男。我不知道有 多少人跟我們一樣,正失去,又重新找回純真。我不知道,但我呼籲 :春天來了,陽光正好。歡迎重生,40處男。歡迎出櫃,i世代!
文/龍應台
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許奔放,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也會是生機蓬勃、創意充沛的。如果這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是透過公民的深度參與和彼此碰撞激盪而逐漸形成的,那麼這個社會的共識──也就是身份認同,也會是凝聚而堅定,向心力強大的,不易解體。
是因為文化可能蓬勃發展也可能呆滯停頓,人的自覺的水平和努力的程度,對於文化的發展確實會造成不同,所以我們才會去強調文化多麼重要, 但是,文化「呆滯停頓」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一定要「蓬勃發展」的文化呢?文化究竟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不同?也就是說,文化究竟是真的重要,或者它其實只 是政治人物的美容術語,文化人的一廂情願?如果我們可以相當清楚地說出科學、經濟、醫學、科技為什麼重要,我們是否也能用同樣乾淨俐落、邏輯清朗的語言說 出,文化為什麼重要?
二十世紀初韋伯曾經用基督教文化裡的價值觀來解釋為什麼許多基督教國家發展出資本主義的經濟繁榮。以韋伯的理論為基礎,哈瑞森、福山、杭廷頓、普特南、英格哈特等等研究現代化的學者都不斷提出論證,認為文化在形塑一個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行為上,是一個關鍵元素。
文化價值觀上愈重視個人自主和多元開放的地區,經濟力愈強大;愈強調集體意識、國家或宗族權力的地區,愈是窮困。文化價值觀影響人們的經 濟行為。也就是說,是的,文化很重要,因為它決定了一個社會如何面對現代化的挑戰──與自由市場能否接軌、全球化的競爭能否適應、政府管治的清廉與否、公 民意識的建立有無等等。有些文化很輕易就過關,有些卻長期陷在傳統歷史的制約泥沼中,無能自拔 。
為「四郎」哭泣吧
任何圖表和統計都可能有欺騙性,任何學說都可能被推翻,這些學者以現代性作為衡量文化價值的標準,是否偏頗,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強烈 反對的人也很多,但是韋伯和被韋伯所影響的學者們顯然都希望為文化的重要找出一個科學的、甚至可以量化的方法,來解釋文化的重要。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人 類學家可能找得出一百個方式來回答「文化為什麼重要」這個問題,但是我願意從一場戲說起。
有一天台北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別帶了八十五歲的父親去聽。從小聽他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老人想必喜歡。
遙遠的十世紀,宋朝漢人和遼國胡人在荒涼的戰場上連年交戰。楊四郎家人一一壯烈陣亡,自己被敵人俘虜,娶了聰慧善良的鐵鏡公主,在異域苟 活十五年,日夜思念母親。悲劇的高潮就在四郎深夜潛回宋國探望老母的片刻。卡在「漢賊不兩立」的政治鬥爭之間,在愛情和親情無法兩全之間,在個人處境和國 家利益嚴重衝突之間,四郎跪在地上對母親痛哭失聲:「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父親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現他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父親十六歲那年,在湖南衡山鄉下,挑了兩個空竹簍到市場去,準備幫母親買菜。路上碰見國民黨政府招兵,這十六歲的少年放下竹簍就跟著去了。此後在戰爭的砲火聲中輾轉流離,在兩岸的鬥爭對峙中倉皇度日,七十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見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
他的眼淚一直流。我緊握著他的手。
然後我發現,流淚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兩排一位白髮老人也在拭淚,隔座陪伴的中年兒子遞過紙巾後,將一隻手環抱著老人瘦弱的肩膀。
謝幕以後,人們紛紛站起來,我才發現,啊,四周多得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家,有的拄著柺杖,有的坐著輪椅。他們不說話,因為眼裡還有淚光。
中年的兒女們彼此不識,但是在眼光接觸的時候,沈默中彷彿已經交換了一組密碼。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人們正要散走四方,但是在那個當下,在那一個空間,這些互不相識人是一個溫情脈脈、關係緊密的群體。
在那以後,我陪父親去聽過好幾次的「四郎探母」,每一次都像是一場靈魂的洗滌,感情的療傷,社區的禮拜。
從「四郎探母」,我如醍醐灌頂似地發覺,是的,我懂了為什麼「伊底帕斯」能在星空下演兩千年仍讓人震撼,為什麼「李爾王」在四百年後仍讓人感動。
文化,或者說,藝術,做了什麼呢?
它使孤獨的個人為自己說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字和定義。少小離家老大不回的老兵們從四郎的命運裡認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處境,認出了處境中的 殘酷和荒謬,而且,四郎的語言──「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為他拔出了深深札進肉裡無法拔出的自責和痛苦。文化洗了他的靈魂,療了他的傷口。
它使孤立的個人,打開深鎖自己的門,走出去,找到同類。他發現,他的經驗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的集體的經驗,他的痛苦和喜悅,是一個可以與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悅。孤立的個人因而產生歸屬感。
人是散落一地的珠子,文化是串絲線
它使零散的、疏離的各個小撮團體找到連結而轉型成精神相通、憂戚與共的社群。「四郎」把本來封鎖孤立的經驗變成共同的經驗,塑成公共的記 憶,從而增進了相互的理解,凝聚了社會的文化認同。白髮蒼蒼的老兵,若有所感的中年兒女,原本不屬於這段歷史的外人,在經驗過「四郎」之後,已經變成一個 擁有共同情感而彼此體諒的社會。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隨地亂滾,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強韌的細絲,將珠子串起來成為社會。而公民社會,因為不倚賴皇權或神權來堅固它的底座,因此文化便是公民社會最重要的黏合劑。
政治人物可以喊一萬次口號,要漢人尊重弱勢的少數民族,但是一萬個口號比不上一支歌。我記得一場露天的原住民詩歌晚會,我們邀請了一位長 老,從東部山區部落特別北上來唱原住民的古曲。他開唱時,突然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落,雨水打在長老皺紋很深的臉上,他全身濕透、仰臉向天,閉著眼睛繼續 歌唱,沒有樂器伴奏的原音,蒼老而悠遠,交織在嘩嘩雨聲中。滿滿的人群在雨中站立,雨水從頭髮流下來,流進人們的眼睛,但是沒有一個人離去。
我看見年輕的原住民毫不遮掩地流著眼淚,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可能是一個孤獨的城市打工浪子被歌聲激起了自己對家鄉部落的無限深情。大部分仍是漢人,淋著大雨聽歌,深深被歌聲震動。
雨夜中的一首歌,我相信,讓漢人認識了原住民,讓原住民認識了他自己。
我也記得公元兩千年九月在台北市森林公園一場晚上的音樂會。幾天前,九月二十一日,兩千多人死於地震,倖存的孩子在瓦礫堆裡哭泣。音樂會 上只有素白的野薑花,散發著甜美的近乎哀傷的香氣。夜色一沈,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在草坡上默默坐下。沒有政治人物的致詞,沒有明星主持人的串場,從頭到 尾只有音樂和詩歌。兩旁的螢幕上寫著:「同胞,你的名字我們記得」。死難者的名字,一個一個出現。白底黑字,無言地出現。
好安靜的夜晚。燭光裡,人們的眼淚沒有聲音地一直流,為自己其實不認識的人。
音樂會過後,我收到很多市民的來信,其中一封,沒有署名,只有幾行樸素的字:
我從來不知道「同胞」是什麼意思
一直到森林公園那個晚上。
我明白了。
強權做不到的
是文化的力量,將無意義的碎片組成有意義的拼圖。
藝術,或文學,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它一方面突出個人和群體之不同──任何藝術表達都是個人創造力的舒張和個人能量的釋放,另一方面它卻又把孤立的個人結合成群體。
你說,創造力舒張,個人能量解放,而社會卻為什麼不走向分崩離析?為什麼反而走向「有意義的拼圖」?也就是說,一個多元分歧的社會,依賴什麼來凝聚?
除了文化的力量,還有什麼呢?
在一個大廳裡為「四郎探母」流淚的人群,在一個廣場上為泰雅族長老的古曲頂著大雨不去的人群,在一個公園裡聽樂團演奏悲愴「江河水」紀念 死難同胞的人群,或者是,在一個圖書館裡聆聽一場詩歌朗誦的人群,在政府大樓前面用行動劇來抗議示威的人群,在校園裡為一個熱門樂團尖叫暈眩的人群,其實 是在進行一個重要的儀式:他們正在一個「社會共識體驗營」裡認識彼此,加深感情,建立共同的價值觀。表面上是音樂的流動、影像的演出,語言的傳遞,更深層 的,其實是「生命共同體」意識的萌芽,文化認同的逐漸成形,公民社會的塑造。
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許奔放,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也會是生機蓬勃、創意充沛的。如果這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是透過公民 的深度參與和彼此碰撞激盪而逐漸形成的,那麼這個社會的共識──也就是身份認同,也會是凝聚而堅定,向心力強大的,不易解體。反過來說,如果個人創造力和 想像力是受到約束的──書可能被封,歌可能被禁,作家可能被放逐,學者可能被監禁,異議者可能被打斷脊椎,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必定是敗絮其中的。在 其中,社會共識不會來自人民的想像力和自發意志而來自從上而下的政治權力的恐嚇和操縱,「生命共同體」的情感不易產生,共同承擔未來的公民意識也難以發 展。這樣的社會,即使表面上和諧先進,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使互不相干的陌生人成為「同胞」,使「同胞」彼此扶持,相互承擔,政治強權是做不到的。文化,才是是公民社會的基礎。
(下)
文/龍應台
長期關懷台灣文化生態的作家龍應台,既曾經擔任過首任台北文化局局長(約四年),卸任 公職後講學香港(約三年),再返回台灣任教於清大,並創辦基金會,積極從事國際交流,邀請各國文化界人士來訪,與台灣互相認識。這樣豐富的文化實務經驗, 以及多元的,包括兩岸三地華人和國際文化相異的體驗,讓她對於「文化政策、文化資源」感受尤其深刻。在新舊政府交替,政經議題沸沸揚揚之際,文化層面幾乎 乏人問津。我們特別從今起刊載龍應台的文化議題專文,分兩部份,今明發表第一部份,下週一推出第二部份「文化政策,為什麼?」。 ──編者
冬夜清晨三時,台北
曾經有一個特別難忘的場合,做為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的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麼?」
一九九九年九月,第一次以官員身份踏進台北市議會,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質詢期,每天坐在議會裡四五個小時接受議員輪番問政。議員發言多半 用一種怒吼咆哮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擴大音量,耳朵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我總是在半暈眩的狀態下回到辦公室,再批公文到半夜。交通局長原是台大教授,他說他 的症狀是胃絞痛,嘔吐。
到了十二月底,事情變得迫切了,因為預算必須完成「三讀」通過,一月份開始的政務才能執行。咆哮了四個月的議會為了要表現「戮力為公」, 很戲劇化地總是拖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兩天再以「通宵不寐」的方式審查預算,從下午兩點開始連審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在這個過程中,五十二個議員可以分批輪流 上陣,回去小睡一場或者吃個酒席再回來,每個局處的首長官員卻得寸步不離地徹夜死守。
我坐在大廳一隅,看著窗外冬夜的雨濕濕地打在玻璃窗上,戚戚作響,覺得全身徹骨的寒意。
就在這樣的一個陰冷寒濕、焦灼不安,而且荒謬透頂的清晨三點鐘,我突然發現「龍應台局長」被喚上了質詢台,為台北市的文化預算辯護。一個議員,剛從外面進來,似乎喝了點酒,滿臉紅通通地,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麼叫做文化?」
對著空蕩蕩的議事大廳,冬夜的清晨三點,台北市文化局長說: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 過?一隻滿身是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把別人擠開?一個盲人和他並肩路口,綠燈亮 了,他會攙那盲者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繫上自己鬆了的鞋帶?他怎麼自賣菜的小販手裡接過找來的零錢?
如果他在會議、教室、電視螢幕的公領域裡大談民主人權和勞工權益,在自己家的私領域裡,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嗎?他對家裡的保母和工人以禮相待嗎?
獨處時,他,如何與自己相處?所有的教養、原則、規範,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怎麼樣?
文化其實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如何對待他人,對待自己、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深沈的社會裡,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 且,因為不苟且所以有品味;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智慧。
品味、道德、智慧,是文化積累的總和。
那微醺的議員事後告訴我,他以為我會談音樂廳和美術館,以為我會拿出艱深的學術定義。
我當然沒有,因為我實在覺得,文化不過是代代累積沈澱的習慣和信念,滲透在生活的實踐中。
粉牆下一株薔薇
清晨三時的議會其實不容許我把話說得透徹;否則,我想我會慢條斯理地繼續說:
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鄉下人。儉樸的農家婦女也許坐在門檻上織毛線、撿豆子,穿著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極為熟悉的街坊 鄰居,她也必先進屋裡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麼符號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為「禮」是重要的──也就是一種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尊 重,卻代代相傳。農婦身上顯現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醞。什麼叫底醞呢,不過就是一種共同的價值觀,因為祖輩父輩層層傳遞,因為家家戶戶耳濡目染,一個不識 字的人也自然而然陶冶其中,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於焉形成,就是文化。
小時候我住在台灣農村,當鄰家孩子送來一籃自家樹種出的棗子時,母親會將棗子收下,然後一定在在那竹籃裡放回一點東西,幾顆芒果、一把蔬菜。家裡什麼都沒有時,她一定將籃子填滿白米,讓鄰家孩子帶回。問她為什麼,她說,「不能讓送禮的人空手走開。」
農村的人或許不知道仲尼曾經說過「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但是他可以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是「禮」。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乾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牽著大耳驢子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粉牆漆得雪白, 牆角一株薔薇老根盤旋,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牆上。老農不見得知道亞里斯多得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粉牆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 為「美」是重要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境的做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台灣南部鄉下,我曾經在一個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為了不把裙子弄髒,便將報紙墊在下面。一個戴著斗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毛巾給你坐。」字,代表知識的價值,斗笠老伯堅持自己對知識的敬重。
對於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為,佔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 在接到希特勒「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一個古城。梁漱溟在日本軍機的砲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 續讀書,思索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後果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一致,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抵抗的力量所源,就是文化。
日子怎麼過,就是文化
十五歲那年,我們從台灣中部苗栗的農村搬到高雄海邊的漁村。第一次進入漁村,驚詫極了:怎麼跟農村那麼不一樣?
如果說農村是寧靜的一抹黛綠,那麼漁村就是熱鬧的金粉。原來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神,每一位神都有生日,每一個生日都要張燈結彩、鑼鼓喧天 地慶祝。漁村的街道突然變成翻滾流動的彩帶,神輿在人聲鼎沸中光榮出巡。要辨識漁村的季節嗎?不必看潮水的漲落或樹葉的枯榮,只要數著諸神的生日,時歲流 年便歷歷在前。廟前廣場有連夜的戲曲,海灘水上有焚燒的王船,生活裡有嚴格遵守的禁忌,人們的心裡有信仰和寄託。在農人眼中,漁人簡直「迷信」極了。而十 五歲的我,就這樣開始了「人類文化學」的啟蒙課:農村文化和漁村文化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背面,有原因。漁人生活在動盪的大海上,生命的風險很高,未知數很多。尤其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代裡,以國家安全為理由, 台灣政府甚至不准許漁民擁有基本的現代海上通訊設備,怕漁民「通匪」;於是風暴一來,救援的能力很低。夜裡摸黑上船「討海」的年輕父親,並不知道自己清晨 是否一定會回來看見家裡還在溫暖被子裡的幼兒。所謂「迷信」,不過是在無可奈何中面對茫茫世界的一種自救方式,為無法理解的宇宙尋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一套 密碼檢索。
所以文化,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在特定的地理、歷史、經濟、政治條件中形成。農民不吃牛肉,因為對他而言,牛不是家畜禽獸而是一個事業合夥人。漁民在餐桌上不准孩子翻魚,因為人在吃魚神在看,他不能冒任何即使只是想像的危險。
這個意義上的文化,我們很難說文化有高或低,厚或薄,好或壞,它是什麼就是什麼。
但是文化還有另一個層次的意義。
文化決定社會發展
同樣是祭鬼酬神,為什麼有的留在「迷信」的層次,有的卻從酬神的野台戲中提煉出偉大的戲劇,從土砌的廟宇教堂中發展出精緻的建築美學,從祭祀的儀式裡觀悟出舞蹈和音樂的藝術,而祈禱經文的唸誦轉化出雋永的文學、深刻的哲學?
人,對於自身「存在」處境自覺的程度,以及他出於這種自覺而進行反思,而試圖表達,在自覺和表達之間所激發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的強弱,就造 成文化和文化之間的不同。人的自覺程度越高,反思的能力越強,表達的衝動越大,創造力和想像力的空間就越大。在這一個靈魂探索的過程裡,思想的內涵和美學 的品味逐漸萌芽、摸索、發展、而成型。
從這一個層次上來談,文化是一種特別的品質,它可能高度發展也可能嚴重萎縮。有些社會結構適合文化的發展而有些結構會造成文化的停滯。連 年戰爭屠殺或是長期的獨裁暴政對文化所可能帶來的傷害,歷史裡有太多明顯的例證。龔自珍所看見的十九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就是一個因為集權控制思想到極致, 整體國民創造力被侏儒化到了連盜賊都沒有創意的地步。而即使在太平的日子裡,不同社會結構裡人們在文化藝術裡滲透的程度也不同。是在這樣一個語境裡,我們 可能做價值的評比,認為某些文化豐富多元,某些則呆滯而單調,某些文化充滿活潑的創造力正走向高峰,某些文化停留在一個靜態水平或者正從繁華豐盛走向一潭 死水。我們也可能說,某一個歷史朝代是文化盛世而另一個朝代是文化的荒原。(上)
文/成英姝 摘自 中國時報 2008.05.07
你不會再回來了,對吧?
從很久以前就喜歡「改變」的這幾句歌詞,「我失去了你,這是一開始就知道的劇情,我失去了你,也失去過去擁有的回憶,這樣的改變,你怎麼會不知道。」但是你知道的,你從頭到尾都知道。這樣的改變,不知道的是我。
說起來有點好笑,我想到《棋靈王》裡,佐為消失的時候我難過得要命,當然啦!看到那個地方,誰都傷心得很。小光沒能馬上發現佐為已經走了 吧?這真是令人最難過的地方,發現佐為不在了,以為佐為還會再出現吧?就好像每次你睡著的時候我離開,都猶豫要不要叫醒你,要不要告訴你我走了,如果你醒 來時發現我不在,你是怎麼想的?你曾以為我不會再回來嗎?又好像那種被綁走小孩的父母,丈夫到前線作戰未歸但沒有死訊也沒有找到屍體的妻子,一年、兩年、 十年過去,還是存著那個人有回來的可能的心情。
這兩天我都在聽李秀英唱的「這該死的愛」,歌詞有兩種不太一樣的中譯版本,歌詞大意是已不再是我愛的那個人的你,不能在一起了,無法繼續 對你抱著期待而煎熬;心情在仍強烈地愛著對方卻不應該再見之間掙扎。我不懂韓文,有個地方實在搞不清楚,卻很介意。那就是,初次相遇的時候,你就已經不是 我所愛的那個你,然而不知道的我,就這樣讓你進入我的心。還是,如今的你不再是初次相遇時的那個你?雖然說,我沒看這齣電視劇,不過,我覺得兩者之間也許 沒那麼不同,是你改變了,還是我當初沒有看到真正的你,又或許,你刻意讓我看到某種樣子的你,這種事,我是不會知道的,因為我不是你。可是我喜歡的是我以 為你是我想像的那個你,其實你不是,這樣的版本。
這不是很像張曼玉演的那部片子「Clean」的中文片名,叫做「錯得多美麗」?世事其來有自,錯也不會白錯一場。七宗罪的輪舞,彷彿眾神 晚年寫的一本回溯往日的書,就像赫拉巴爾寫「妻子的眼睛三部曲」,說:「我還要寫一本一方面讓自己開心,一方面使讀者生一點點氣的書。」我們正在攤開的這 本書裡,太認真地生氣、憤怒、流淚。
所以說,那是個舊聞了,羔羊揭開第七印的時候,天上寂靜約有二刻。
我試著閉上眼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便翻兩頁,把裡面的句子,用相反的意思說個不同的故事。「事物被交給人,意義在被了解前存在,我從不 知道你生命裡的任何事,因為我們是無關的人,因為魔鬼總是在那兒來來去去,就像你我搭著捷運來來去去,交通方便得很。」「時間倒退,日落某處,那使我們得 待在最討厭的地方,貞子爬出電視,這讓人篤定起來,因為所有的事情都註定會混亂。」當然,我擅自加了些註解。
那麼就讓我來把你曾經說過的話都用相反的意思重新寫一遍吧!就好像一首倒過來的「這該死的愛」,或許是對你的一種還原。感覺那像是把襪子 翻一個面似的。有一天,我很老很老了,不在乎整個世界都翻了一個面,不在乎天堂和地獄相反過來的時候。因為垂垂老矣膽子才大起來嗎?也許我其實是不信的, 要到最後一刻,時間的盡頭,才相信你不會再回來了,對吧?
摘自 中國時報 E8/浮世繪 老二哲學 2008/04/08
日本推理小說家島田莊司曾經這麼形容福爾摩斯:「那個愛吹牛、沒有常識、因為古柯鹼毒癮,而搞不清楚現實與幻覺,卻廣受世人喜愛的英國人……」
隨即話鋒一轉,又說:「完全沒有缺點的電腦,能夠讓人感動嗎?福爾摩斯讓我感動的,正是他是人,而不是機器的這一部分。」
我與島田莊司是情敵,共同擁有福爾摩斯這名情人。我們也都明白,情人並不完美,除了愛吹牛兼沒常識(華生說他連地球繞著太陽轉也茫無所知),他可能患有躁鬱症,還可能是個同性戀(基本上我懷疑他跟華生很久了……)。
身為維多利亞時代的貴族後裔,福爾摩斯經常表現出對於委託人的同情和諒解,以及幫助他所同情的被害人和行為人免於法律在人為操作下展示的無情。
他就和我們一樣,是人而非機器,由於必須克服日常規律齒輪中難以咬合的脆弱,而把無處可去的熱情燃燒在犯罪的永劫輪迴。
但揭露真兇的光芒始終無法照亮一道不解之謎:要釋放多少熱情,才能支撐形銷骨立破碎不堪的理性世界?
如同張系國在其長篇小說《昨日之怒》後記裡說:「從事科學研究,從來沒有給予我一種真實感。倒是假語村言的小說,對我反而是更逼近真實的東西。但科學的世界是永遠乾淨、明亮、有秩序的世界,沒有混亂荒謬而無可奈何的時刻。」
或許,惟有敢用理性投入那些「混亂荒謬無可奈何的時刻」,才能表現最真誠勇敢的感性。
文學所承擔的,何嘗不是如此?
同樣的心情,我同樣看待「南非武官官邸事件」。
當年如果謝長廷不進去,他今天背負的指責恐怕不會少,甚至更多。但我不會怪他,對方手上有槍,殺人不眨眼,是我我也不敢進去啊!而他進去了。在那個混亂荒謬無可奈何的時刻。
我也不怪白冰冰。因為我理解當理性和感性相繼失去,剩下的唯有本性。一位母親自私絕望的本性。
理性告訴我,事件不只是事件,真正的事件,是畏縮在事件背後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情感。
我在這混亂荒謬莫可奈何的抉擇中,深深的思考著:如果有神,或道德性的存有,它也不可能是別過頭去,什麼都不想知道,什麼也不想關心。
如果不知道或不想要關心什麼,知識是不存在的。而這分關懷,就是對理性的熱情。
中國時報 2008.03.28
文/龍應台
不曾出席過同學會的我,今天去了小學同學會。五十六歲的我,想看看當年十二歲的玩伴們今天變成了什麼樣。
那是一九六四年,民國五十三年。
一月二十一日,有湖口「兵變」。
一月十八日,紐約宣布了建築世貿中心雙子大樓的具體計畫。
五月三日,台灣第一條快速公路完工通車,以剛剛過世的麥克阿瑟命名。
六月十二日,曼德拉被判無期徒刑。受審時,他在法庭上演講,「我願從容就義。」
十月一日,世界第一條高鐵,東京大阪間的新幹線,開始通車。同時,奧運會第一次在亞洲舉辦,東京面對國際。
十月五日,六十四個東德人利用挖掘的地道逃亡西德。
十月十六日,中國第一次試爆原子彈成功。
十二月十日,馬丁.路德.金得到諾貝爾和平獎。
十二月十一日,切.格瓦拉在聯合國發表演講。
那一年,我們十二歲,我們的父親們平均壽命是六十四歲,母親們是六十九歲。
鄉下孩子的世界單純而美好。學校外面有野溪,被濃密的熱帶植物沿岸覆蓋,莓果的香甜氣息混在空氣裡,令人充滿莫名的幸福感。溪水清澈如許,赤足其中,低頭便可見透明的細蝦和黑油油的蝌蚪在石頭間遊走。羽毛豔麗的大鳥在蓊鬱的樹叢裡忽隱忽現,發出古老而神秘的叫聲。野草年黏在頭髮裡,帶著一身泥土氣,提著鞋,褲腳半捲,走進學校,先遠遠看見教室外一排鳳凰木,在七月的暑氣裡,滿樹紅花,一片斑爛。蟬,開始鳴起。
進入教室坐下,國語老師慢悠悠地教詩。念詩時,他晃著腦袋,就像古時候的書院山長。他談做人的道理,因為,那是個有「座右銘」的時代:我們的書桌都有一張透明的玻璃,玻璃下面壓著對自己的提醒、勉勵、期許。我們的日記本裡,每隔幾頁就有一張人生格言語錄。作文課,常常會碰到的題目是,「我的座右銘」:助人為快樂之本。要怎麼收穫,便怎麼耕耘。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我知故我在。人生有如釣魚,一竿在手,希望無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今日事,今日畢。
講台上的老師,用諄諄善誘的口吻說,「你們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努力……」
五十六歲的我們,圍著餐桌而坐,一一站起來自我介紹,因為不介紹,就認不出誰是誰。我們的眼睛暗了,頭髮白了,密密的皺紋自額頭拉到嘴角;從十二歲到五十六歲,中間發生了什麼?
如果,在我們十二歲那一年,窗外同樣有火紅燒天的鳳凰花,溪裡照樣是魚蝦戲水於潺潺之間,野蛇沿著熱帶長青藤緩慢爬行,然後趴到石塊上曬太陽,如果,我們有這麼一個靈魂很老的人,坐在講台上,用和煦平靜的聲音跟我們這麼說:
「孩子們,今天十二歲的你們,在四十年之後,如果再度相聚,你們會發現,在你們五十個人之中,會有兩個人患重度憂鬱症,兩個人因病或意外死亡,五個人還在為每天的溫飽困難掙扎,三分之一的人覺得自己婚姻不很美滿,一個人會因而自殺,兩個人患了癌症。
你們之中,今天最聰明、最優秀的四個孩子,兩個人會成為醫生或工程師或商人,另外兩個人會終其一生落魄而艱辛。所有其他的人,會經歷結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傷和淡淡的幸福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爾的興奮和沈默的失望中過每一天,然後帶著一種想說卻又說不來的『懂』,作最後的轉身離開。」
如果在我們十二歲那年,有人跟我們這樣上課,會怎麼樣?
當然,沒有一個老師,會對十二歲的孩子們這樣說話。因為,這,哪能作人生的「座右銘」呢?
摘自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我們所選擇並珍視的生命中每一樣輕盈事物,不久就會顯現出它真實的重量,令人無法承受。 或許,只有智慧的活潑靈動,才得以躲避這種判決。
...每當人性看來註定淪於沉重;我便覺得自己應該像柏修斯一樣飛入一個不同的空間。...我必須改變策略,採取不一樣的角度,以不同的邏輯、新穎的認知和鑑定方法來看待世界。
...有深思熟慮的"輕",也有輕浮的"輕"存在。深思熟慮的"輕"可以使輕浮顯得無趣而沉重。
...卡法澄第的"輕","白雪無風飄落"。 對比 但丁的"重","當時無風,雪飄降群山"。
...對我來說,"輕"伴隨著精準、確定,而不是模糊、隨興。"人應該輕如小鳥,而不是輕如羽毛。" /保羅梵樂希/
...憂鬱是悲傷著上了輕盈的色彩,幽默則是喪失軀體重量的喜劇。憂鬱和幽默交織混合,不可切分。
...匱乏可以轉化為輕盈,使人得以逃進一個領域,在那兒一切需求都能夠神奇地得到滿足。
...事實上,桶子裝得越滿,就越難飛起來。(卡夫卡的木桶騎士)
中國時報 2008.02.20
文/成英姝
所有出自於一種斷裂而來的哀傷,都其實是某種形式的鄉愁,最近你那煩亂的情緒不就像切斷的手腳還有知覺,隱隱作痛,不就像卡在陰間的鬼魂,既不能前進也無法後退,看到東西摸不到,發出聲音而對方聽不到?
《一路玩到掛》裡,傑克尼柯遜和摩根費里曼兩個生命所剩無幾的絕症病人從醫院跑出來,列出一張死前想做的事清單,逐一實現。傑克尼柯遜去刺青的時候,勸摩根費里曼也來刺一個,後者說想不出有什麼是可以永遠留在身上的圖案。「拜託,我們兩個都快掛了,哪有什麼『永遠』。」傑克尼柯遜說。刺青師聽了一驚,問他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傑克尼柯遜不耐煩地說:「那是個比喻啦!」
前些日和朋友喝酒聊天,聊到刺青,互相嘲笑一陣,我們三個人身上都沒有刺青。然後就靜下幾秒,有一種羞赧,我們都太在意「永遠」兩個字。永遠不需要多遠,只要認為還有明天存在,就好像不得不為那個叫做「明天」的擔憂。我記得開車時聽到信樂團唱薛岳的《如果還有明天》,這主唱的聲音真的會讓人感動得發抖,我對薛岳死前的事記憶猶新,他還活得好好的時候,大家已經把他當作死人,白痴女主持人還裝模作樣地問他「感覺怎樣?」。「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是啊!以前上班的時候,晚上睡覺我會想隔天該穿什麼衣服,這個問題也有助眠功能,因為這問題如此單調乏味,想不出來也沒關係,明天再想,因為明天世界仍一樣運轉,以最公式化、瑣碎而平凡的方式。
如果從明天開始,什麼都不一樣了呢?你問。
這世界是不給承諾的,那麼人又如何給。
好多年前,我受某唱片製作人之託,替一個日本男孩寫一本書。那男孩很漂亮,非常稀有的漂亮,我好像只交出沒寫了多少字的一張紙應付,勉強記得我寫的是關於永遠這兩個字不可以輕易說出口。那男孩後來也沒出道。
每當冬季的寒冷陰雨一來,我就有種一腳踏進並行異次元世界的感覺,我稱之為「托爾金迷霧」,托爾金的世界是一個放置在真實的凡俗的平淡無奇的世界中的箱子,兩者平行重疊,當濃霧遮蓋了視線,有時撥開那白色的簾幕,就會置身在托爾金的世界中。今年冬天的連日冷雨,特別瀰漫著托爾金迷霧的氣氛。有一種電影情節,主角意外或者為了某種目的,來到了另一個時空,大部分的劇情,最後都讓他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我其實很怕那種洞穴崩塌或者唯一的橋斷掉的故事橋段,回不去怎麼辦?時間是沒有間隙的,就像流水沒有間隙,然我頭一次想到現在與未來不一定是連結的。
小時候我總是很害怕一鬆手氣球會飛掉,氣球一旦飛到天空,就永遠回不來了,那氣球要怎麼辦?氣球究竟會去哪裡?
Y寫信來,說看到相貌很像前女友的女人,令他心驚,他曾經辜負的女人。我暗暗想著,怎知道被他辜負過的女人,是不是早就完全不記得他?這份惆悵還是來自於對方心中的自己,如果對方已經忘記你,你仍內疚嗎?
於是我發現所有出自於一種斷裂而來的哀傷,都其實是某種形式的鄉愁,最近你那煩亂的情緒不就像切斷的手腳還有知覺,隱隱作痛,不就像卡在陰間的鬼魂,既不能前進也無法後退,看到東西摸不到,發出聲音而對方聽不到?
然而,嘿!就像不能因為佔了個免費停車位,就不再把車開走,對吧?深夜裡聽Joanna的歌,〈Let’s Start From Here〉,我總是那麼喜歡其中一句歌詞,I don’t care where we go 。
文/郝明義 中國時報 2008.02.17
你會遇上這麼一張地圖的。你必須決定是否要以你的生命和生命裡的一切,來實踐,來驗證這張地圖的指引。當你的人生旅程走到遇上這張地圖的時候,你會知道,世界,原來如此。
寶比:
最近,有位年輕人在網站上問了我一個問題:
「如果一個人照著學校填鴨的方式被教育,照著學校安排的課程念書而能順利考上好學校、出社會能找到好工作、可以結婚,成家,過著雖然平凡但卻踏實安逸的日子,有屬於自己的小小幸福。那……讀其他的書是為了什麼呢?有什麼真理是那麼切身的嗎?是為了做為一種消遣,一種心靈調劑嗎?還是純粹為了喜歡而讀書呢?」
我想告訴你,我是怎麼回答的,以及,後來我還想多說一點的事情。
●
這麼說吧,閱讀不是獨立存在的一件事情。在我來看,如何看待閱讀,要先看你怎麼看待人生。
很多人都會說,人生是個旅程。可是,不同的人,對旅程有不同的期待。有人認為人生這個旅程的範圍,像是台北的捷運系統,北去淡水,南到南勢角,也就夠了。有人不這樣想,他覺得不騎單車繞台灣一圈不算。又有人覺得還不只如此,總要往歐洲或是沙漠或是南極出發。總之,大家用的「旅程」兩個字是相同的,但是對旅程所想像與期待的,卻因人而異。
那閱讀是什麼呢?閱讀,就是閱讀人生這個旅程所需要的地圖。你對閱讀有什麼想像與期待,就看你對人生這個旅程有什麼想像與期待。如果你認為自己的人生旅程就是台北市捷運所及的範圍,並且有信心永遠不會有什麼外來的變動會逼使你離開這個範圍,那你當然就會很滿足於有一張台北市的地圖,知道如何使用這一張地圖就好。你不需要再思考閱讀這件事情。
然而,如果不是呢?如果你把人生想成一個遙遠的旅程,不常有人去的旅程,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的旅程呢?如果你相信人生這個旅程總是意外連連,隨時都可能被逼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狀況和環境呢?
你就需要擁有隨時尋找新的地圖,閱讀地圖的能力了。閱讀,就是在培養我們尋找地圖,閱讀地圖的能力。
這樣比喻之後,你應該可以知道閱讀和人生的關係了。
有時候,我們是先想到一個目的地了,但不知道怎麼去,所以要倚賴閱讀地圖所尋找到的途徑。
有時候,我們是覺察到自己迷路了,所以要找份地圖來了解一下狀況,看如何找出下一個出口。
又有時候,我們是看了地圖,發現了一個自己從沒有人想像過的目的地,因而開始決心踏上一個新的旅程。
●
尋找新的地圖,閱讀新的地圖這些事情,又和你的心態有關。
如果你認為這些事情都是學校教育應該告訴你的,那麼,最晚到大學畢業之後,你也就覺得手邊的地圖足夠了,閱讀地圖的能力也足夠了。
然而,如果不是呢?如果你認為,即使活到七老八十,活到人生的最後一刻,我們還可以相信自己的旅程下一步就有個新奇的未知可以探索的話呢?
我們的學校教育,從沒有教我們如何尋找地圖,閱讀地圖,而只是讓我們不斷地背某一些他們認為重要的地圖上的他們認為重要的地標而已。
這就會出現一些問題:第一,學校教育認為這些地圖上重要的地標,不見得是你閱讀這些地圖時候所需要參考的地標。第二,學校教育裡認為重要的地圖,不見得是你的人生旅程所需要的地圖。第三,習慣了學校提供你的地圖和地圖上所強調的那些地標之外,你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尋找一些什麼樣的地圖,拿到之後又可以如何閱讀地圖。
所以,我認為不論任何教育,任何閱讀,最重要的事情應該是教我們如何具備尋找地圖,閱讀地圖的能力──透過書,透過網路──而不是只教我們把住現有的幾張地圖,把地圖上的地標背了個滾瓜爛熟。
而閱讀既然是和人生這個旅程相結合的,那就可以知道,閱讀一定是多重功能的。旅程總有目的地,所以,閱讀是有目的性的。但同時,旅程中會看到大自然的風景,會遭遇意想到及意想外的人,會有奇異的叉路引進一個夢想之外的新天地,所以,閱讀也可以說是一種消遣,一種心靈調劑,一種不為什麼,純粹為了喜歡而有的喜歡。都可能。並且可能混合在一起。
我從第一封信起,就希望你最遲從中學開始,要自己開始探索人生的旅程,並且尋找地圖,閱讀地圖。而中學之前,你還沒真正開始自己的探索之前,我能做的就是幫你先有些使用地圖的基本認識,加上一些基本配備,以及基本的覓食能力和品味。
●
對於閱讀地圖,我最後要提醒你的是,不要「迷信」地圖。
「迷信」,就是「迷而不信」。
簡單地說,就是表面看起來很重視尋找地圖的能力,閱讀地圖的能力,然而真正在心底,卻並沒有使用地圖的決心。
人生既然是旅程,最重要的,還是旅人的本身,以及旅程的達成。你擁有再好尋找地圖,閱讀地圖的能力,如果無法有助於你實踐一段特別的旅程,那也是沒有意義的。你擁有亞瑪遜密林和西伯利亞的地圖,但是終其一生卻只在台北市忠孝東路的二段到四段之間活動,有什麼意義,或者樂趣?相信地圖,卻不實踐於自己的人生旅程,這就是沒有使用地圖的決心。
你和你老哥的身材都挺好的,不像我,很為「減肥」苦惱。「減肥」是人生旅程上很熱門的景點,因此各種書籍所提供的減肥地圖也滿坑滿谷。然而,對於這麼多「減肥」的地圖,我們也最容易「迷信」──「迷而不信」。於是,這種減肥方法試試,那種減肥秘訣試試,什麼人說是減肥有效的書出版了都買來讀一讀,但是最後,就是自己的肚子瘦不下來。
光是「減肥」的景點如此嗎?你將來還會看到「理財」、「英語學習」等等許許多多其他景點也是。事實上,說嚴重點,不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迷信」,並且往往對他越是重視的東西就越「迷信」──「迷而不信」。
那要怎麼才能不「迷信」呢?你要問了。
實踐。自己真正踏上人生的旅程。只有真正開始探索自己的人生旅程了,你才會體會到尋找地圖,使用地圖的重要。只有透過實際踏上旅程,你才會對地圖有深入的認識,知道這份地圖精細在哪裡,誤差在哪裡。如此,你對地圖的眼力就會逐漸越來越好,一些抄襲模仿的地圖,你看得出來了,一些講得似是而非的地圖,你也看得出來了。你挑得越精,你對人生旅程的體會就會越細,可以走得越省力,又越有意思。
然後,你會碰上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慢慢地,不用你去找地圖,地圖,會找上你。你真正相信地圖了之後,你的下一張地圖,在你要開始下一段旅程開始的時候,就會自己找上你。這是你真正相信了地圖之後,可以享有的一點回報。難以形容的快樂的回報。但也是心安理得的回報。
第二件事情,你會遇上一張需要你用生命去驗證的地圖。對地圖越使用越順手,越有心得之後,有一天,你會在某種艱困的狀況下,遇上一張你先是拍案叫絕,然後,又狐疑不定的地圖。譬如,你走到了一個萬丈絕壁,前無可去。然而你手上這張地圖,卻告訴你只要拾起地上的一條樹藤,緊緊地抓牢,盪到對面山崖上就是。你是相信地圖,但可能一不小心付出生命的代價?還是打算慢慢退後下山,另外再找一張其他比較安全,但也可能再也跨越不了這個鴻溝的地圖?
你會遇上這麼一張地圖的。你必須決定是否要以你的生命和生命裡的一切,來實踐,來驗證這張地圖的指引。
當你的人生旅程走到遇上這張地圖的時候,你會知道,世界,原來如此。
寶比,我祝你遇上這張地圖。我希望在你遇上這張地圖的時候,我能夠在你找得到我的地方。我愛你。
John Berger 引述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機器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一文中,提出如下發人深省的問題......
當影像以藝術作品的方式呈現時,我們觀看它的方式就會受到我們所學習到的一整套藝術看法的影響。這些看法涉及:
美 、 真實 、 天才 、文明 、形式 、地位 、品味 ... 等
它們既無法反映真實的現在,同時也模糊了過去。它們製造神秘,而非澄清視野。"過去" 從來不曾待在某處等著人們去發現、去認識它的真實面目。歷史總是不斷在建構現在與過去的關係。於是,因為恐懼現在,所以把過去也給神秘化。我們無法生活在過去;過去是一口井水,我們從中汲取結論,以便採取行動。以文化的方式把過去神秘化,只會導致雙重失落。
...避免過去神秘化,就必須檢視"現狀",了解現在與過去之間的特殊關係。假使我們能看清現在,我們就能對過去提出正確的問題。
(現實狀況是...攝影與印刷所帶來的複製文化爲繪畫藝術帶來莫大衝擊。原創的意義不再取決於內容,其價值被數量所扭曲,人們將它界定為是一種越稀少就越昂貴的物品。 在這裡,神秘化的過程又開始啟動。為了提高藝術價值,藝評人或畫廊大量使用文字渲染,宣傳作品的過去是如何,如何...。藝術價值於是由原始時代的儀式性,轉而成為具保護色彩的社會性。)
John Berger 認為
這裡的重點不在於你是天真無知還是學識豐富(或說自然蒙昧還是受過教養),而在於你是全面接觸藝術,試圖讓它與各種經驗面向產生關聯,還是以少數專家學者那種神祕的方式接觸藝術。
(雖然藝術再也無法像以往那樣存在,它的權威已蕩然無存。但個人創作的經驗,讓我對下面這段話深信不疑...)
繪畫原作是沉默而靜止的,但"訊息"從來不是如此。就算把複製畫掛在牆上,也無法和原作相比擬,因為在原作裡,那種沉默與靜止已滲入真實的物質顏料,我們可從中領會到畫家作畫時的姿態。這種特質可以有效地拉近時間的距離,彷彿我們正在看著畫家揮動畫筆。就這個特殊意義而言,所有的繪畫都是當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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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標楷體字出於個人論述。正楷則出自本文John Berger 的論述。
文/茉莉 摘自網路
人們在談論漢娜•阿倫特時,大都忘不了她和海德格爾那一段情史,不少人為這位令人尊敬的女哲學家終生愛戀一個“講臺上的納粹”,而深感不值。其實,愛情是很私人的灰色地帶,是無解之謎,與“政治正確”不太有干係。尤其是像漢娜這種情感上具有巨大容量的特殊女性,他人的評價大都不足為道。
一般陷入愛中的女人常常昧于是非善惡,但漢娜卻不是。長於思考的漢娜,對海德格爾失足的錯誤,一直就有清醒不妥協的批判。但是,女人愛到深處,其潛在的母性就不知不覺地摻雜進去了,使得愛和憐憫、寬容混合在一起,對其所鍾情的對象更為難捨難分。幼年喪父的漢娜,成年後也沒有自己的兒女,在她的感情世界裏,海德格爾不僅僅是博學的導師,不僅僅是纏綿的情人、共用思想樂趣的朋友,他甚至也可能帶有父親和兒子的影子。年輕的漢娜曾經下過決心,除了海德格爾不再愛任何人。這個誓言,並不因為後來漢娜有了如意郎君、海德格爾失足而完全改變。尤其是在海德格爾年邁倒楣、精神上差點被摧毀的時候,漢娜對他的那種 “奇特的感情”重又複燃。具有強大愛的能力的女人,她們往往不是愛男人的成功,而更哀憐疼愛失意的男人。
◎ 在公共領域裏展露個性鋒芒
漢娜對海德格爾的愛情不但不讓人看小她,而且還讓人相信,無論這個世界發生什麼,愛,還是可能的。在思想深處,漢娜一直有一個不容混淆的劃分:純粹的個人領域和可視性的公共領域。在私人領域裏,人可以尋找意氣相投的生活圈子,可以有自己無怨無悔的愛情,他人無權干預。而在公共領域裏,涉及到公共生活,人們卻需要交流,對這個世界承擔起共同責任。
和愛人及朋友在一起的漢娜,經常帶著春天般的微笑,熱情爽朗,和藹可親。但每當她在公共舞臺上出現,她便一點也不溫柔敦厚,說話拿腔拿調,讓人感到一股驕橫之氣,因此被人稱為“厚臉皮漢娜”。對於這種指責,漢娜自己的解釋是:公共舞臺上演著正義與不公的激烈交鋒,任何參與者不應該由於不必要的謙遜,而收斂自己的鋒芒。為了求得真理,人們應該勇敢地主動出擊,從而將真正富有意義的交鋒公之於眾。
不但不需要傳統知識份子的“謙遜”,漢娜還一反傳統哲學家埋首沉思的習慣,提出自己的“行動理論”,熱切地關注和參與社會。她經常公開亮相,在能被他人看得見和聽得見的地方發表言論。她認為,公共場合不應該是人們磨平棱角,變得平庸的地方,相反,恰恰是在登臺亮相的公眾視野裏,一個人走出了自我,其智慧因得到碰撞而發展,更能展現自己的個性鋒芒。
在公共生活領域裏張牙舞爪的漢娜,儘管樹敵不少,卻是光彩迸發,令人炫目。她始終不遺餘力地捍衛正義和自由,對現代社會進行批判,對極權主義展開透徹的剖析,具有非同一般的深度和原創性,因而蜚聲世界,
◎ 觸動猶太人傷疤遭到圍攻
漢娜的學術研究碩果累累,其中不少已經成了世界經典。但重讀她的傳記,最令筆者震撼的,不是那些高深的學術理論,而是她在面對猶太領導人不光彩的歷史時,所表現出來的追問真實、尊重客觀的巨大人格魅力。
作為一個曾經呆過納粹集中營的猶太人,漢娜義無反顧地承擔了悲劇性的命運。她曾宣稱:“作為猶太人受到攻擊者,必以猶太人身份還擊。”在流亡之前,她曾協助猶太組織工作。流亡美國後,她擔任過“猶太文化重建委員會”的負責人。這樣的出身和經歷,使她在思考極權主義的土壤時,有自己獨特的角度和體驗。然而,承擔猶太人的命運,是否也能直面猶太人不願談及的真相?在納粹逞兇時,作為受難者的猶太人,他們自身的錯誤與問題,是否就應該掩蓋和回避?
1961年,以色列審判納粹頭子艾克曼,漢娜作為《紐約客》的特派記者,飛往耶路撒冷觀察採訪。1963年,《紐約客》發表了漢娜的系列文章,第一篇是《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篇關於平庸的惡魔的報告》。在文章中,她提出的一個著名觀點是:“平庸無奇的惡。”她再次運用極權制度的意識形態性質,分析艾希曼這樣一個機器般順從的庸人,為什麼會捲入深淵般的罪惡。
漢娜拒絕像其他人那樣將納粹描述為怪物和惡魔,這就使得許多猶太人反感,覺得他們的苦難因此被放小了。但漢娜還不止這些,她進一步論證:沒有猶太領袖的積極配合,納粹有計劃的大屠殺不可能發展到那麼大的規模,因此,猶太人對大屠殺所負有的責任並不比他人少。她的文章不但重新審判了艾克曼,也審判了歐洲猶太領袖的戰時行為,暴露了“整個黑暗歷史中最黑暗的章節”。
從此漢娜不再安寧,她觸動了一塊最不能碰的傷疤。在猶太人世界中,她的文章掀起了巨大的感情波瀾。人們狂怒起來,美國的猶太組織、協會和媒體行動起來,集體對付這個口無遮攔的猶太女兒。一場論戰風暴愈演愈烈,漢娜被指控為“反猶分子”,“納粹的支持者和艾克曼無恥的辯護者”。咒駡聲撲面而來:“冷血”,“沒有心肝”,“殘酷而且令人厭惡”。
◎ 知識份子純潔政治的典範
筆者驚異于漢娜靈魂的忠直,也不由得發問:為什麼漢娜要那麼不留情面地戳穿本民族的隱秘傷口,使得那麼多人心懷怨恨,使得自己遭受一場如此慘重的政治圍剿?她本來可以像羅曼羅蘭那樣,把對蘇聯的真實認識拖延到五十年之後再發表;她也可以內外有別,只把猶太領袖與納粹合作的問題做內部討論,對外沉默以維護猶太人的聲譽。
儘管為朋友們紛紛離去而痛苦,但漢娜從未後悔自己的近似“冷酷”的所為。對她來說,不管什麼樣的猶太領袖,都沒有不被追問質疑的豁免權。有根有據地提出問題,進行尖銳的剖析,這是一個真正優秀的哲學家的責任。漢娜天性中的一個基本素質,是毫不懼怕真實的勇氣。正直和勇氣使她超越個人的利害,去正視歷史真相。她不認為納粹的罪行僅僅是歷史的偶然,因此,不願認識真相的民族,悲劇還會重演。
漢娜屬於左拉式的歐洲傳統知識份子,他們堅持有權超越那些最神聖的集體價值---民族主義的價值,永遠獨立思考,對社會政治持一種毫不含糊的獨立態度。福柯在論述知識份子的角色時,提到知識份子的任務:“通過自己專業領域的分析,一直不停地對設定為不言自明的公理提出疑問,動搖人們的心理習慣、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拆解熟悉的和被認可的事物,重新審查規則和制度,在此基礎上重新問題化(以此來實現知識份子使命),並參與政治意願的形成(完成作為一個公民的角色)。”
漢娜的丈夫海因利希---一位蘇格拉底式的教授,在評價他所鍾愛的妻子說:“她如同利斧一樣論及事物。”為什麼天性嫵媚的漢娜,要在公共領域這樣生硬而怪異?她提出令人難堪和憤怒的問題,對抗正統與權力,到底所為何來?儘管作為一個純粹的知識份子,漢娜並無自己的政治企圖,但她的言說絕不是毫無目的。她的公開批判,實際上是一種新的政治干預模式,是一種以哲學入世的行為。這種干預,能夠產生純潔政治的作用。
◎ 遠方的姑娘與“無情的慈悲”
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文化成長背景,塑造了漢娜如此光明的人格?筆者發現,出身於猶太中產階級家庭的漢娜,小時候接受的是多元文化的教育,並無什麼特異之處。但她在大學時期,曾神交了一位叫拉赫爾-瓦倫哈根的女友,雖然那位志趣相投的猶太姑娘已經去世一百多年了,但漢娜讀她留下的書信,並為她寫作了一本書。從那位女友那裏,漢娜學會了:“面對自我的毫不遷就與真誠無欺,”“猶如無遮無避地面對風雨。”在海德堡讀書時,漢娜遇上一位她敬如父兄般的哲學導師雅斯貝爾斯,這位導師教會了原本害羞拘謹的漢娜一種處世之道:絕對坦誠,盡可能清楚,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思想。
凡事坦誠的漢娜,在一封信裏曾經這樣寫到自己:“我覺得我就是我,那個來自遠方的姑娘。”這句話出自席勒的一首詩歌《來自遠方的姑娘》。漢娜就如同那個“遠方的姑娘”,“她的來臨帶給人們喜悅,讓所有人的心胸都變得寬廣。”“她帶來了鮮花和果子”,但是,“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方。”
儘管與東方佛教無緣,漢娜的“絕對坦誠”,卻類似佛教哲學裏的“無情的慈悲”,可見東西方精神常有內在的相通。一般人認為,慈悲就是親切熱情,如 “祖母之愛”,但西藏大哲人創巴仁波切卻宣稱:真正的慈悲,從“我”的觀點來看,是無情的,因為它不考慮“我”的力求自保。真正的慈悲是“狂慧”,徹底聰明,但也狂放,因為它不跟“我”那一心一意求取自身安適的企圖打交道。
“無情的慈悲”基本特點是,沒有局限的純粹,無畏地敞開,沒有對人和藹講話及裝出可愛笑容的必要。這種真慈悲令你童心未泯,就像月亮在天空敞開照耀,月影則反映在一百個水碗之中,它自己並無所圖。在藏傳佛教裏,修學者若真的修行“無情的慈悲”,他一定要經歷漫長、艱難的過程:禪修、研究、突破、發覺自欺和幽默感等。
那個來自遠方的姑娘猶太漢娜,她的前世,也許是一個東方的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