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 2007.12.03
文/陳建志
東京一都,水木清華,物質天下。 用「物華天寶」一詞,已不足以形容東京資本主義的繁茂怪異。東京在藝術、時尚方面還比不上紐約,但是消費環境比紐約舒服太多了。紐約比較髒亂,哪像東京既繁華又潔淨?在吃上面,東京沒有紐約多族裔飲食的博大精深,不過光是街道光潔,天氣清潤,就是飲食的好環境。Zagat這種高檔的國際美食年鑑,在紐約、巴黎有,東京也有。從這一件小事上,就足見東京是世界大都的氣勢。
淺草
去年秋天到東京,發現Zagat這一年選了東京1436家餐廳,又分成銀座、丸之內&日本橋/新橋、麻布&六本木、涉谷/代官山&惠比壽等九大區,附有地圖。大致還是高格調的居多,符合Zagat一貫的精鍊貴氣。東京的飲食評鑑多而散,大多見於雜誌,只有Zagat最有系統。可惜Time Out只做紐約、巴黎等城,東京也還沒做。台北某些雜誌也在學步,但是還沒有東京的規模。
東京吃,其實有不少區,每一區以一類名物著稱。譬如淺草的天婦羅隨處可見。吉祥寺的拉麵店又多又好。築地市場,當然是海鮮壽司,「抵食」指數高。至於六本木之丘、自由之丘這些時髦炫酷區,則異國料理、甜點與飲品出色。
淺草老店「大黑家」的天丼就很氣派,現點現炸,一次炸來四隻明蝦,以麻油炸出的酥皮特別香脆,醬油淺淺澆在飯上,炸物就不另沾醬了。我要老牌女侍推薦一道小菜,那歐巴桑說不知道我口味,不敢推薦,後來去問了更有經驗的女侍,才上了一道「醬茄子」,炸茄子浸在一團黑稠醬料裡,像甜麵醬而更有滋味,也是獨門菜。
我以前都是白天到淺草,覺得沒什麼。但是夜晚去,才發現風情萬種。仲見世通內外、雷門的許多街巷都泛出懷舊幽情。雷門那裡,乾淨的一條大馬路,恍惚中重現我孩童第一市場的熱鬧中正路,勾起我老都市的鄉愁。我爺爺奶奶住那兒。
就因為街上的「葵丸進」門面的某一角落,看起來真像台中市以前第一市場附近(今之第一廣場)的醉月樓,我就走進去用餐。兒時要是爺爺有什麼應酬,我們小孩子就跟去醉月樓吃大餐,但常常離座嬉鬧,玩捉迷藏,弄得滿身大汗再回來吃菜。上了「葵丸進」二樓,氣氛就不同了,也是典型的炸物老店。他們的炸蝦天井裡也有炸抽透,軟嫩如膏腴。
也就是在夜晚,我才發現菲利普?史塔克(Philip Starck)在淺草某大樓上放的那坨黃金大便的用意。白天看覺得突兀,但是晚上很契合四周,我覺得那造型的靈感就來自淺草本身,尤其是「雷門」大燈籠那樣的書法,厚重藏曼妙。
啃蘋果逛超市
至於蔬果,吃蘋果最好了。我常以新宿的伊勢丹當據點,有時天天在裡面晃,因為它地處繁旺之區,又內通捷運,到原宿、表參道等都容易。醒來不久,惺忪來到伊勢丹超市,見歐巴桑人潮來去,熱絡活潑,隨便吃些什麼,立刻精神百倍。吃完飯,便又可吃一顆又大又紅的蘋果。
第一次買蘋果時,我看不出上面有沒有打蠟,當下只覺慚愧。我叔叔家以前就開青果行,與我老家一樣都在台中第二市場最熱鬧地段,走一分鐘就到,等於鄰居。以前到叔公的青果行常見到滿坑滿谷的蘋果,香氣滂薄,大多從日本進口,我也常吃,但如今我竟還沒有分辨打蠟的眼光。終歸是自己太懶,只想著叔叔他們就一定看得出來了。
不過打蠟不提,蘋果上面是否有農藥,光憑眼睛也看不出。於是我還是給服務小姐看我的小紙片,上面寫漢字「打蠟?」服務小姐看不懂,趕緊去找會說英語的人來。我用簡單英語說:「我可以洗它,然後就吃嗎?」一邊做洗蘋果,之後啃一口的手勢。沒想到服務小姐立即拿蘋果去洗了!
她把洗淨的蘋果拿給我時,會說英語的男服務員來了。他說當然可以啊。我雖然仍有疑心,但又覺得日本人敢說可以直接吃,那就是可以吃。於是就放心吃了。
我邊啃著蘋果邊逛超市,也不管大概全樓就我一個人這樣。東京人沒有沒有邊走邊吃的習慣,就是在超市也不會。他們超市的小攤位、海鮮便當櫃、Deli(西式熟食舖)、點心等特多,卻少有台北盛行的百貨公司小吃街,也就是沒有桌椅座位讓你坐著吃。我是隨興漫遊人,又視邊走邊吃為一樂,在此立即被突顯出來。
環顧四周,那些壽司、數十種沙拉等現場包起的塑膠便當,大家都是買回家吃的。要到哪兒吃?走來走去才發現,有三四個男女站在大樓安全門樓梯那裡,也就是人跡罕至,像打公共電話的那種角落,他們沉默如綿羊一般的吃喝。他們也只喝飲料、小點心,沒有像我這樣啃蘋果的。
沒見到胖子
超市內只有一家義大利冰淇淋店Mario Gelateria,才有像咖啡店那樣多一點的小座位,要坐只能坐這裡。要不就是來自京都「祇園利」的宇治抹茶,賣加奶的冰抹茶、抹茶冰淇淋等,只以屏風圍起,放幾張小椅子,大家便乖乖坐在裡面吃,不走動。
在東京街頭也一樣,極少有人邊走邊吃的。我忽然想起以前唸台中居仁國中(台語稱「市一中」),國一時在操場邊走邊吃冰淇淋,「糾察生」竟忽然正色走來,「削」我榮譽卡一格!當時有神奇的「榮譽卡」制度,紙卡上共六十格,必須隨身攜帶,若你犯錯(如頭髮不夠短之類),同是學生的「糾察生」便可來「銷卡」。好像三格等於一小過的樣子,現在也忘了。
這種思想,也是襲自日本嗎?此次在這個超市,才又體會到東京人「布爾喬亞的拘謹魅力」(大導布紐爾的名片)。
他們地鐵也沒人吃喝。東京並沒有地鐵裡吃喝要罰款的規定,隨你自由,但無人想吃,只聽說偶爾會有人無聲喝飲料,大概非不得已。在台北捷運則是不斷廣播說要罰款。兩者皆不近人情。
另外叫我感慨的是,大概東京除了相撲力士之外,已經沒有胖子了吧!這兩年日本的「寒天」風潮方興未艾,只聽他們說要減肥減肥,但是我逛街、搭地鐵,都沒見到胖子的蹤影,這也是另一層吃的「戒嚴」。東京有「大快朵頤」這回事嗎?也許在居酒屋之類的地方有,但還是太受限了。東京人的吃相好,大概世界上可名列前茅,但吃的壓抑度也是。日本人說喝湯要發出聲音表示好喝,但那也是規定而來!
冰抹茶
百貨公司逛久了,也需要歇歇腳。我初次到新宿的伊勢丹就發現「祇園利」賣宇治茶的攤位,叫了一杯加奶冰抹茶坐著喝,滋味綿長,先清涼後溫柔。以後每次到超市就喝一杯,又試了抹茶冰淇淋、冷煎茶等,都極好。此攤還發一張「飲茶十德」,看了莞爾。上面漢字說:「諸神加護、五臟調和、睡眠無憂、煩惱消除、父母孝養、息災安穩、天魔遠離、諸人愛敬、壽命長遠、臨終不亂」,簡直功德無量。
大概第四次來時,找來找去,忽然找不到這家茶攤。本來超市就大如迷宮,我鬼打牆亂轉了許多次,才去問諮商人員,原來是京都本店暫時的擺攤,已經搬走了。我有如聊齋書生見華樓如夢消失,悵惘不已。又問可在別家有?人員又去問,說可能在小急田百貨有類似的。想著都是隨緣,也不特意去尋了。後來無意中逛到自由之丘,驀然發現有家Green Tea Cafe,就專賣幾十種綠茶飲料或冰品,其中大多為抹茶!
這一家hip cafe小巧摩登,年輕男女多,在「自由書店」斜對面,很容易找。冰抹茶比之於「祇園利」略遜一籌,但我已很滿足。傳統飲食成為「現代變種」,抹茶在日本可謂成功。我覺得泡沫紅茶文化已飽和的台灣不妨引進一試。
因為初秋,伊勢丹剛好又有「北海道祭」,也是一週過後即撤,在六樓。滿滿都是北海道特產,十九都是吃的,起士尤其好,只有濃醇香滑等好處,沒有油膩腥羶等缺點,種類又多。這裡一樣不設座位,看來看去,有一家本地遠道而來的札晃拉麵,因為有座位,雖然擠,也只有排隊進去吃了。
死鹹加味精的「万豚記」
我吃的是豬肉拉麵,什麼都好,就是太鹹了。日本拉麵千變萬化,湯底清淡的很多,但有的一鹹起來,叫人受不了。可見日本人傳統吃醃漬等重口味的習慣也還在。
我之前幾天還在有連鎖分店,以中國風味為號召的「万豚記」吃招牌的豬肉拉麵,也是鹹死人,而且是「死鹹」,比札晃的更嚴重。那是在代代木的一個安靜區域,附近餐廳群只有他們開到凌晨,常有制服高中生一大票來吃。我半夜散步到這家店,就去吃。豬肉滷得不錯,雖然也不及札晃的。吃到一半,聽到大廚二廚用華語說話,便與他們閒話幾句。大廚是從天津來,已在東京好幾年。我說這湯鹹了點,大廚拿著大匙舀著海碗裡的醬油說:
「那你肯定是口味清淡的了。這裡的人都這麼吃。這碗麵多少湯、多少調味,分量都是固定的,不多也不少。」
「那麼湯底是用什麼調味呢?」
「那多了,醬油也有,還有別的料。」
「放味精嗎?」
「味精那也是放的……」
問到這裡我就不聊了,湯也不喝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