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烈 自由副刊
許多年前,有個老人告訴我他閱讀川端康成的小說《山之音》,看了前數頁即停止。小說中的主角老人尾形信吾聽到山的鳴聲,陷入恐懼,信吾曾想那是風聲、濤聲,還是耳鳴。然而他確實聽到如魔鬼鳴山而過的山音,從而驚恐時間已到,死期將至。告訴我這話的老人也在南華的奇萊山區聽到山鳴聲,所以無法把《山之音》看下去。
失聰的人想聽下雪的聲音,想聽日出或日落的聲音,想看到音樂的顏色,甚至想聽到山水自然的天籟。實際上這些對有敏銳聽覺的人都是奢望。由山音到天籟,究竟那是什麼?就和時間一樣令人費解。然而在文學的河流中,顯然,時間比聲音要重要得多。
當「唯心」不依時序出現
朱熹有「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之句;李白的〈將進酒〉,言及「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描述了時光的驚人之旅。我先舉兩個西方小說中有關時間的例子。
最常想到的是馬奎斯《百年孤寂》開場的那一句:「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時,他將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那個遙遠的下午。」短短一句涵蓋了未來,過去及正在敘述的現在。文法上用過去式全知觀點,敘述一件多年後(卻又是多年前)發生的事──那就是面對行刑隊被執行槍決。而此時他會回想到很久以前「他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下午。看這小說英文譯本時想到英文的文法中有六個時態來表達時間的位置,如果沒有,這個句子會那麼動人嗎?
另一個例子,是屬於後現代小說馮內果的《第五號屠宰場》,有一個被關在二戰德軍戰俘營中的美軍能在時間中旅行,穿梭過去及未來的每一時刻,更能「同時」住在地球及另一個遙遠的外星。而在外星他可預見未來一切,甚至包括全宇宙不可避免的毀滅。
我們生活在線性的物理時間中,每一分一秒自古以來循序機械進行。在自然科學上是理性,有秩序,不會紊亂,但是在文學上卻有枯燥乏味之感。到了19世紀末期,佛洛伊德忽然變成影響20世紀文學最重要的人物,除了《夢的解析》之外,潛意識的觀念導引「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寫作筆法的出現。於是小說在布局上突破了慣用先後順序的「物理時間」,而是以「心理時間」概念,不依時序,用片段、重疊、交錯滲透的形式浮現。因此時間、空間常在小說中呈現跳躍、變幻狀況。這種唯心的時間概念,不可能取代我們習以為常唯物的物理時間,但絕對有助於意識流小說中時間及空間的布局處理。意識流小說最重要的四個作家是喬哀思、佛克納、普魯斯特及吳爾芙。他們的小說有些幾乎沒有起伏及完整的情節。即使是愛情,也非迴腸盪氣。就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小說的重點應是時間重於回憶。我們也可說貝克特的名劇《等待果陀》的主題並非果陀,而是等待。處於等待的被動狀態時,時光流逝根本無法阻止。以我個人推測高行健的《車站》一劇顯然受到《等待果陀》的影響。
「文學時間」包含所有形態
時間在現代物理的觀念中循嚴格的線性,歷程清楚分割為過去──現在──未來。然而,在古印度的文明中,時間是循環的,所以事情的發生沒有開始及終結。在循環的宇宙中,出現過的事將在未來再度重現,所以也不需藉「時光旅行」這種尖端科技來重訪過去。實際上,時間循環的觀念和近代物理學上因重力作用被扭曲的時空相同。因為時間被扭曲,所以可能有循環現象發生。如果我們體內的生物鐘慢於外部世界的時鐘,超前時間旅行即有可行性。這可經由兩條途徑達成:那就是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旅行;或是藉減緩人體的新陳代謝達成。
除了物理時間和法國哲學家柏格森(也得到192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所提出的「心理時間」外,還有生物時間及經濟時間。生物時間以有時間規律的活動週期為體現。比如女子的經期是以月為週期;大型哺乳類動物的繁殖以年為週期;有些害蟲出現的週期是六、七年;越洋飛行或值大夜班工人經歷的時差局限在24小時之內;果蠅的求偶鳴聲有60秒的週期循環……這些週期說明了第四維的生物時間是由三維的DNA分子產生的,所以可編碼在有機體的遺傳潛力中,這也是製藥工業研究消減人體生物鐘失調藥劑的方向。經濟時間常出現在近代小說中。它的短暫性和生物時間一樣導致人們一般經驗時間的無意義感。小說中常見的裁員、不穩定的暫時工作(如代用教師)、被迫改換工作技能……資本主義裡的經濟時間破壞了生活時間的連貫性,記憶在面對現實時產生痛苦。基本上,經濟時間不似生物時間有固定週期性,而是受市場波動及人為因素的影響。
這些不同的時間,全部可以包括在一個作家寫作的「文學時間」之內。
人類早知時光流連恆定不變,否則鐘錶及日曆根本沒有存在必要。然而一天是24小時,下去是60分、60秒,都不是手指的十進單位。這當然成為科學家考據的謎。有一種說法是古巴比倫及埃及用60進位制曆法及時間,延襲至今。無論如何,時間本身是唯物的刻分,但時間的感覺卻是唯心的。面對死刑的犯人時光似箭,飽受癌症或愛情折磨的人度日如年。有一陣子,我工作的工程單位兩年接不到幾項工程計畫,每天八小時枯坐也是度日如年,最後終於大家都被裁員或調職。如果工作多,一天很快就過去,一早進辦公室,拚命做,拚命想,拚命接電話吵架、協調、求情。一抬頭,壁上鐘已走到下午六點了。
時間不可能都站在你那邊
我在美國北部多雪的密西根州念的研究所,指導教授是北歐後裔,滿頭銀絲。有一天他告訴我:「今天早上起床望窗外,忽見大地一片雪白,我意識到老年已至。」我望著他,並無共鳴或感觸,因為那時有整個世界在等著二十多歲的我去廝殺。老年是冬天,我是春天。如今已輪到我向課堂上的大學生說這句話,台灣窗外無雪景,我會過得慢些。
先嚴沉默內向,生前很少與我談話。有一次,我猶記得,他對我說:「時間不可能都站在你那邊。」──我一直沒想通那是什麼。說不定直到掛點那天,還是想不通。現在我已不去想這句話。如果生命是浪費時間,則時間也是浪費生命。
西方文學有兩大根源:希臘文化及《聖經》。《舊約.創世紀》一開章就言明「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伴隨著天地的創造,時間與空間及得以形成。於是時間流逝,宇宙出現。這個時間也就是牛頓所謂的「絕對時間」。牛頓和達爾文,愛因斯坦一樣,都是篤信的基督教徒,認為上帝在有限的過去中創造了時間,所以上帝不可能在時間之中。因為衪先於時間存在,但是衪也並沒有在時間之外。空間是三維的(三度空間即是上下、左右、深淺),時間是一維的,只能由過去流向未來。不論時間和空間,都和宇宙有關。《准南子.齊俗訓》:「法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莊子》亦有相同論述。所以宇是空間,宙是時間。牛頓所說的絕對時間及絕對空間不受外在環境影響,自行存在。17世紀他創立這理論維持了兩百多年,才在20世紀初被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所推翻。據此論,愛因斯坦創造出由三個空間座標與一個時間座標所構成的四維數學時空。他更進一步以公式證明長度,質量及時間都不是絕對的常數,而是隨著物理運動的速度而變化。唯一永恆不變的是光的速度。徐志摩、胡適及梁實秋等在1928年成立的「新月派」發刊詞引用英文《舊約》起段「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之句。此句有美學上的藝術性,基督教的創造論,也闡明了晝夜時間的形成雛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