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

本文轉載自中國時報
文/陳浩

    　可他怎麼就成了好人了呢？他原就是訊問逼供的能手，知道誰說的是真話，哪句裡藏的是假話，什麼時候該把人晾著，什麼時候擠人進牆角，冷如冰霜，痛癢無感。他可以讀出人心裡的恐懼，臉上的壓力，眼中的疲倦，所有藏著掖著捂著的情緒，他都可以冷冷看你或者冷冷不看你，讓你一句一句，像是他可以拉出你的肚腸，一段一段的切片檢查，無視於你的嚎叫。他比誰都有能耐，臉上就不顯出一絲狠勁，這樣的人，可怎麼就成了好人了呢？

    　你也可以不當他是個壞人。離開他上班的地方，忘記密室裡讓人吐實的專業技能，他臉上的鋼絲勒成的線條也可以化為柔和，街角一隻貓追逐著鼠的奔跑就能讓他微笑。他最有可能不像壞人的地方是，他內心荒涼，渴求滋潤，女人或者是愛情。

    　主要就是這四個人的戲，美麗的女演員、她英俊的愛人劇作家、（肥胖的）掠奪者、好人。

    　釀成風暴的不是竊聽，是「他人的生活」裡的愛情。他人的愛情成為他的愛情，他人的女人成為他的女人，不真是他的女人，也不真是他的愛情，只是因為他是全知全能者的眼、耳和爪牙，他可以咬碎、撕裂、摧毀他人的生活、他人的愛情、他人的女人，毀壞將使他更毀敗，更荒涼，更渴求滋潤。他只擁有自己的心，但只有在他不服從以後，他才知道。

    　她的美麗觸動了他，眼眸、笑顏、擺動的腰肢、如肌膚薄衫裹不住的臀語。掠奪者剝光她、強辱她、剝奪她的羞恥她的自我、使她不忠、背叛、使她肉慾的美麗腐敗，她掙扎於出賣與殘存。掠奪者的粗暴觸怒了他。她的愛人一步步走向不服從，走向被毀壞，他的不服從的知覺被喚醒，他去拯救他的愛人他的愛情，他人的愛情。

    　好人失敗了，背叛的女人死在他的懷裡，他愛的女人永遠美麗。好人也成功了，因為他救贖的美麗的女人也成為他的救贖，他成為好人，他心甘情願的被放逐於街頭。時代的轉移，轉移的正義，與他無關。

    　你相信好人嗎？有時我也不相信。相信好人與相信愛情無關。有時我也相信愛情也相信好人，我不相信的是我的時代，我的時代不相信好人。我們的時代沒有好人奏鳴曲，也沒有獻給好人的奏鳴曲，我們的時代只有失敗的女間諜，從王佳芝到陳念慈，從1944到2007，失敗的女人、失敗的愛情、失敗的間諜、失敗的時代。還有窮途末路的殺手輓歌，退休特務喋喋不休，大哥的祭典是江湖，我們相信的是江湖，朝野都是「無間道」和「投名狀」。失敗的朝代還有樣特色：沒人在乎「好人是怎樣煉成的」故事，但都喜歡看「貧嘴是怎麼練成的」功夫。

    　演好人的影帝歐路奇莫赫今年七月英年早逝，我心戚然，總想找時間好好再讀一次他的表演。他的胃癌是當年在柏林圍牆作東德衛兵時，長期焦慮積而成疾，圍牆衛兵遵奉的死命令是：見可疑者，格殺勿論。你因此可以想像，為什麼好人的眼睛裡可以有如斯複雜的溫柔與壓抑的聰明。你當然也知道，為什麼那些貧嘴的領導人甲乙丙，眼中的無盡頭的空洞，不需要上表演課，不擇時不擇地，死魚一樣，但吐沫竟也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