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龙之芥(豆瓣)
離棄他的,必然要被生命遺棄;
他本沒有錯,卻被愛遺棄一生。
油畫般的光影色調,童話般的幻想,絕望的孤獨,悲傷的命運,所有的一切混合著欲望、罪惡、腐臭當然還有香味的文字,如魔咒般附在格雷諾耶和他命運相連的所有人身上,也彌滿在讀者周圍。情節和場景的交織如此離奇浪漫,令人聯想到昏暗的青幽小徑,斑駁的教堂,孑然孤單的燈影,散發腐敗氣味的集市……文字就這樣一步步將人誘入猶如夢魘、神秘、淒絕的故事中去。
“街道散發出糞便的臭氣,屋子後院散發著尿臭,樓梯間散發出腐朽的木材和老鼠的臭氣,廚房彌漫著爛菜和羊油的臭味;不通風的房間散發著黴臭的塵土氣味,臥室發出沾滿油脂的床單、潮濕的羽絨被的臭味和夜壺的刺鼻的甜滋滋的似香非臭的氣味。壁爐裏散發出硫磺的臭氣,制革廠裏散發出苛性鹼的氣味,屠宰場裏飄出血腥臭味。人散發出汗酸臭氣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他們的嘴裏呵出腐臭的牙齒的氣味,他們的胃裏嗝出洋蔥汁的臭味;倘若這些人已不年輕,那麼他們的身上就散發出陳年乾酪、酸牛奶和腫瘤病的臭味。河水、廣場和教堂臭氣熏天,橋下和宮殿裏臭不可聞。農民臭味像教士,手工作坊夥計臭味像師傅的老婆,整個貴族階級都臭,甚至國王也散發出臭氣,他臭得像猛獸,而王后臭得像一隻老母山羊,夏天和冬天都是如此。因為在十八世紀,細菌的破壞性活動尚未受到限制,人的任何活動,無論是破壞性的還是建設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現,沒有哪一樣是不同臭味聯繫在一起的。”
從這一刻起,我仿佛就置身於一七三八年臭氣彌漫的法國巴黎,站在聖•梅裏修道院的小門邊,看著搖籃中的棄兒,小小的身體沒有任何氣味,驚惶失措的奶媽對著牧師大喊:他是魔鬼的孩子,他身上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氣味。然後,周圍的空氣開始慢慢變濃稠,景色泛黃,各種味道紛至遝來……在這裏,你可以嗅到18世紀巴黎的味道,少女胴體的醇香,罪惡與美麗的完美結合,還有掩藏每個人內心深處、隨時等待爆發的欲望……
格雷諾耶具有與生俱來的無與倫比的嗅覺,而自己卻是一個完全沒有氣味的人,仿佛是命運開了一個玩笑。對他來說即便是水或者金屬都是有氣味的,甚至所有的一切情感、愛戀、回憶、貪婪、孤獨都有自己的氣味,獨獨在世上唯一嗅不到的是卻自己的氣味。
一個年老的香水師告訴他,“這個世界上的人是用自己的氣味來宣告自己的存在的。” 格雷諾耶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無所謂的,他需要一種外物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而且是真實的存在。於是,他選擇用十二個處女的生命精製成的香水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他證明了自己的非凡香水製作才能,可還是沒能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他沒能留下任何人類的氣味。甚至當整個城市都被謀殺的恐懼所包圍的時候,也根本沒有人來懷疑他,因為根本沒有人在乎他是誰,從哪兒來,來做什麼。於是,人類氣味的缺失,造就了格雷諾耶與生俱來倫理道德的淪喪,他的知識來源於他的嗅覺,而倫理道德這些東西是沒有氣味的,無法從嗅覺獲取,他捉摸不透,不明白如何學習和運用“正義、良心、上帝、歡樂、責任、恭順、感謝”等辭彙。世界上氣味的豐富和語言的貧乏之間所有那些荒誕的不協調,使格雷諾耶對語言的含義產生了懷疑,只是在迫不得已與別人交往時,才勉強使用語言,除了他本人,任何人也察覺不到他內心活動。在沒有溫曖的人的靈魂關照下,只有依靠倔強和厭惡的力量才能得以生存。從他降生伊始,在宰魚台下惡臭的腐肉堆裏了發出的第一聲啼哭,就將自己的母親送上了斷頭臺。新生兒這一聲拒絕同情和愛的本能哭喊,決定了自己為了生的權利放棄了愛與被愛的權利。否則,他將在痛苦中迅速地毀滅。從此,他把自己頑強和執拗的所有能量都蘊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在“小心照料的火苗上把握住生命希望之光”。
格雷諾耶從來沒有被人愛或愛別人,當他帶著香水離開,站在高崗看著身後是被他的香水征服的城市時,他感到無比的空虛,即便征服一座座城市,征服一個個王國,征服教皇成為救世主,又能如何?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的香水具有超越了仇恨、恐懼的威力,它可以促使人們產生不可戰勝的愛的力量,同時也能使人們在愛的歡娛中醜態百出。在行刑的廣場上,人群被他的香水“點燃”縱欲狂歡的愛火,“品行端莊的婦女們撕開自己的胸衣,在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中裸露她們的乳房,裙子向上提起,倒在地上。男人們帶著迷惆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在躺著裸露肉體的地面上行走。他們用顫抖的手指把他們像被無形的霜凍僵的生殖器從褲子裏掏出來,唉聲歎氣地倒向某處,以極為罕見的姿勢和配對方式交媾,老頭和少女、雇工和律師夫人、學徒和修女、耶穌會會員和共濟會女會員,情況亂七八糟,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情欲的甜蜜氣味,充滿著一萬個獸人高聲的叫喊、嘟噥和歎息,簡直和地獄一 樣。” 格雷諾耶站立著,看著迷離的人群,用他停留在嘴唇上的醜惡的、嘲弄式的冷笑,渲瀉自己完全的勝利和全部的憎恨。格雷諾耶無法改變他自己的命運,別人需要的是他的香水,是愛,沒有人需要他。最終,他選擇用自己的香水殺死自己,選擇在別人暫時狂熱的愛和崇拜中死去,激動後是窒息是死亡。諷刺的是,事後狂熱的人群滿心都是聖潔的幸福光輝,他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乃是源自自己內心純粹的愛。真的是如此嗎?
尼采說過,“人最終喜愛的是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格雷諾耶的超凡,在於對欲望的執著與瘋狂。現實中我們又何嘗不是呢!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香水》,喜歡聚斯金德的作品。他的文字總有一種哲學似的深刻,奇異之外有一種善意的力量。
記得第一次讀聚斯金德《香水》時,一夜讀完,只覺得不忍抽身而去。文字與情節都是那麼俐落乾淨,傳奇入勝,讓人想起金庸武俠小說裏的俠客高手,絕處逢生後總能神奇般地擁有絕世武功,在江湖上興起一段波瀾。情節的迷霧被包裹在誘惑而迷狂的香水中,與思想的碰撞不分時間的即時性向我們襲來,它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個謀殺犯的傳奇經歷,而是發生在時間口袋以外的故事,仿佛一種經過精心選擇的極細微的馨香,摻雜著輕度的心靈的濕潤,在空氣中飄蕩著,淺睡的思緒蕩漾在一種中古時代傳奇的感覺之中……
- Jun 25 Mon 2007 22:43
香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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